舞台上的艺术论战和革新宣示
◎任海波（四川省艺术研究院专家）
在文学作品中关于文学是什么或应该是什么的讨论已经屡见不鲜，但在其他艺术形式中却相对少见。这种自反性的探讨只能通过语言，文学毕竟是语言的艺术作品，这种思考可以很自然。而其他是艺术形式只能一方面呈现，这种问题要在另一个空间通过语言来论述。音乐作品中来谈论这类问题极少，因为可能性很小，但并非没有，这就是《纽伦堡的名歌手》。
壹
瓦格纳的创作过程一直就不是一个单纯的作曲家，在创作音乐的同时一直激扬文字，指点着艺术的江山。他写下的文字数量庞大，身后的文集和书信达数十卷之多。他一生的核心理念是追求“总体艺术”，所以歌剧成为他创作的主要形式，因为这样能把各种艺术融为一体。相对于歌剧作者，他甚至并不满足于普通的舞台，所以打造了拜罗伊特这么一个独立世界，以实现他的天才抱负。
不管立场如何，无人能否认瓦格纳的革新之力。他的作品如狂风吹遍了欧洲，似带着前所未有的自然原力，改变了音乐的面貌。他吸引了无数的追随者，当然也激起了大量反对的声音，在十九世纪，这个名字就是一个引发争论的话题。对这一切，瓦格纳当然一清二楚，除了写文章和小册子阐述自己的艺术观，终于找到一个契机在作品中来表达，《纽伦堡的名歌手》是他的艺术宣言，也是战斗几十年的一个胜利宣言。
贰
瓦格纳的前半生起伏跌宕，经历过剧场里的辉煌，也因为参加造反而流亡，得意时奢侈张扬，落魄时蜷伏于贫民窟。待到年过半百，终于遇到了命中贵人，就是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年轻的国王是一个狂热的艺术爱好者，对瓦格纳更是倾心崇拜，登基之后即延请瓦格纳到慕尼黑，甚至授予他调用所有资源的全权。但瓦格纳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除了国王，他很快赢得了宫廷里的其他人的共同厌恶。更过分的是，艺术之外，他竟然试图插手政治，这下连国王也维护不了他了，只有请他暂时避一下。于是瓦格纳带着柯西玛到了卢塞恩湖边的特里布申，在这里一住多年，直到后来前往拜罗伊特。
也许瑞士的湖光山色给了颠沛大半生的瓦格纳别样的心情，在这里完成的《纽伦堡的名歌手》成为他作品里的一个异数。他的作品通常都立足于神话传说，但这个却是写实的题材；其他作品大都是悲剧，这个却是喜剧；其他的音乐往往深沉阴暗，这个却始终明亮；其他的作品音乐是绝对的主角，这个却最接近配乐的常规。但是，这部非典型的瓦格纳作品却包含着最多的瓦格纳的夫子自道。
这个剧里的主角汉斯·萨克斯是德国历史上的名人，他靠当鞋匠谋生，同时从事艺术创作，他的戏剧有数百部之多，歌曲更是达到数千首。他在德国的知名度，大概有些类似唐伯虎在中国的情况，直到现在，纽伦堡仍矗立着他的塑像。在十六世纪，纽伦堡是德国工匠歌手的大本营，这些歌手都受过人文教育，属于市民阶层，靠手艺谋生，有着自己的行会组织和规则。在这种艺术行会里，建立了等级制度，其中最高级的就是“师傅歌手”，也就是剧名中的“名歌手”。
叁
这个剧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的骑士来到纽伦堡，爱上了金匠的女儿爱娃。金匠是位名歌手，他做了决定：爱娃将带着他的全部家产嫁给歌唱比赛的胜利者。而另一位名歌手贝克梅瑟也想追求爱娃，但爱娃爱的是骑士。最后，在汉斯·萨克斯的帮助下，骑士赢得了歌唱比赛的胜利，终于皆大欢喜。
骑士名叫施托尔青，这个名字的字根意思就是“自豪”，而骑士属于贵族阶层，整个故事中，他是闯入名歌手这个圈子的外人。这个角色虽然来头不小，从爱情的角度他是核心，但从外部条件来讲，他甚至没有资格入围。这个角色很大程度上是瓦格纳自己的投射，他之于陈旧的音乐界也是这样一个外来的骑士。当骑士知道追求爱娃的条件时，也想参加名歌手比赛，萨克斯的徒弟大卫给他讲解了一整套名歌手的学习课程，当然，要想临时抱佛脚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骑士凭着自己以前在大自然中学到的歌唱来参加，结果被记分的贝克梅瑟打了太多的错误标记，出局。这段经历也正是瓦格纳的自况，他正规学习音乐的时间少得可怜，而且不少规范也不熟悉。但是，骑士试唱时在场的萨克斯却觉得骑士天赋异禀，简直是天生的名歌手，虽然不合常规，但有难得的新意。萨克斯和其他名歌手的意见分歧，正是循规蹈矩和锐意创新之间的交战。
后来萨克斯决定助骑士一臂之力，循循善诱之下，骑士根据自己的梦境唱出了《清晨闪耀着玫瑰色》这首得胜获奖的歌曲。萨克斯这个过程中对艺术创作的看法，几乎可看做瓦格纳自己的论述。艺术来源于内心深处，可以把握其他方式难以把捉的精华，这既是对德国浪漫派传统的继承，也是对艺术地位的呼吁。在最后的比赛中，萨克斯要求骑士要记着梦境去唱，才可能正确地唱出这首歌，意味着艺术的境界并非寻常的技术。
相对于骑士的角色则是贝克梅瑟，他本就是一个名歌手，但却是因循的代表，在名歌手团体中担任记分员，这正是一个规则的化身。更糟糕的是他本人又是爱娃的追求者，这就不可避免地带着私心。而且这人人格卑下，试图盗用别人的创作，结果在比赛中出了大丑。这个角色的设定，众所周知是瓦格纳影射论敌汉斯立克。身为那个时代最著名的音乐评论家，汉斯立克也是反瓦格纳的领军人物。美学上的分歧另当别论，但瓦格纳对汉斯立克的痛恨实难按捺，如果不是旁边的人拉着，他真的会把这个角色命名为汉斯·立克。
肆
在剧中，瓦格纳也不断地强调艺术本身的重要性。爱娃的父亲金匠博格纳讲述自己为什么要将女儿的婚姻与歌唱比赛联系在一起，就是为了艺术家共同体赢得尊严。虽然是否答应求婚，需要爱娃本人决定，但她嫁的人必须是名歌手。
全剧结尾处，金匠要将自己的名歌手标志赠给赢得比赛的骑士时，骑士反而退开了，他的意思是自己单为爱情，而并不介意名歌手的身份，这个动作说难听点是贵族看不起市民身份。这时萨克斯唱出了名歌手宣言式的唱段，他宣称只有名歌手的艺术才承载着德意志的精神，保护着德意志的品格，而世俗的王国、帝国不过是随时间而逝的东西。艺术永存，则精神永存。这一段，也正是这部剧被称为德意志象征的原因。事实上，在后来的岁月里，这部剧因为“最德国化”的标签出现在许多的场合。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今天已不必过于看重那种特殊的民族主义，但是艺术对于民族精神的深刻意义，瓦格纳的强调并非空话。
单从时间规模上，这部剧堪称歌剧之最，大约是最长的单部歌剧。但从戏剧的推进而言，刻画细致却并无冗长之感，这一方面显示了艺术的高度，另一方面也是容量的标志，关于艺术的艺术总是能折射出极为丰富的色彩。
·延伸阅读·
瓦格纳：浪漫主义音乐大师
瓦格纳，全名威尔海姆·理查德·瓦格纳，1813年5月22日生于萨克森王国莱比锡，1883年2月13日，在前往威尼斯避寒旅行期间，因心肌梗塞病死于威尼斯的温德拉敏宫中。他是德国著名的浪漫主义音乐大师。
按照西方的传统，新娘入场时要奏的是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新人步出教堂时要奏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为他所作歌剧《罗恩格林》第三幕开始时的一段混声合唱《婚礼大合唱》，因常用作婚礼音乐而得名《婚礼进行曲》，后被改编成管弦乐曲。
瓦格纳对传统歌剧进行了彻底的改革。他在改革中实施了“整体艺术观”“无终旋律”以及“主导动机”的手法，并强调戏剧第一，音乐第二，坚持音乐必须服从戏剧内容需要进行创作的原则，改革后的歌剧被称为乐剧。
在瓦格纳生活的时代，德国人普遍认为德语不够雅致，宫廷内外盛行意大利与法国的歌剧，偏重音乐技巧上的华丽而忽视戏剧的内容。瓦格纳提出“乐剧”的口号，提倡以音乐跟戏剧并重为目的来创作歌剧，建议作曲家亲自参与剧本的创作，并认为歌剧的题材应只适宜于音乐处理。他将过去只在前奏或序曲中出现的管弦乐队的地位提升到了极致，使其成为统一全剧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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