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后视镜 黄咏梅
父亲生于1949年。过去,他总是响亮地跟别人说,我跟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不过,很久没听他再这么说了。退休前,父亲是个货运司机,跑长途。那些年月,汽车司机是很红的,跟副食品店员、纺织工人合称“三件宝”。父亲跟人炫耀光辉岁月,总是说,他最远跑到过天路,“呀啦嗦,那就是青藏高原……”一说,肯定就要唱。天晓得父亲是哪个年代开到过天路的。别人要是问起,天路是一条怎么样的路?他无言以答,只顾哼 “呀啦嗦”,一哼没个完,好像他记忆里那条天路,开不到尽头,还时常超速,把人撇在后视镜都看不见的拐弯处。
公路上拖着大皮卡的那些货车司机,敞开车窗,赤着膊,肩头挂条油腻腻的毛巾,边扭动方向盘边朝窗外吐痰,或者逆着风大声讲粗话。父亲跟他们完全不一样,他无论跑多远,都穿得整整齐齐的,第二颗扣子永远扣牢以支撑衣领的挺拔,皮带卡在第二或第三只眼上,坐再久也不松懈。上世纪90年代初,发胶刚刚开始流行那阵,父亲的车上就一直备着一瓶,风从来吹不动他的大背头。人们说,父亲倒像一个开礼仪车的,后边那一大卡车的货物,就像一支仪仗队,父亲领着他们在盘山公路、国道上拉练。我记得很清楚,父亲的驾驶室上挂着一个小相框,倒不是常见的平安符之类的东西,也不是毛主席肖像,是他上世纪80年代在彩虹照相馆拍的4寸艺术照。所谓艺术照,也就是在黑白相片的基础上,涂上些彩色,眉毛加黑了,嘴唇微红,衬衫涂成了蓝色。坐在抖叽抖叽的驾驶椅上,父亲看看远方的路,又看看近前的艺术照,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跟那照片一样的笑容,臭美地、轰隆隆地开向目的地。父亲的车开得并不快,他说,开得再快,也快不过前方那团云,一眼是这样,再下一眼,就跑样了,所以,着急啥呢?父亲不着急。父亲在路上跑的时候,感觉不到时光飞速,每次回家看看日历,摸摸脑袋,哎呀,这个月又穷啦?后来,我从物理课上学到了绝对运动定理,父亲在跑,时间在跑,父亲在路上的时间等于静止。
母亲在家守着我们兄妹二人,参照隔壁印刷厂工人老王一家五口的日子,时间就在做相对运动,跑得又快又漫长。母亲经常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你们父亲在路上会遇到什么?”那个时候没有移动电话,全靠父亲从某个途中加油站,拨个电话回家报平安,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深夜。后来我才弄明白,母亲最害怕父亲在路上遇到人。仔细想想,父亲每次出车,不仅自己穿得整洁,还把大卡车也擦洗得清爽,的确像一个出门约会的男人。母亲的担心不是没有缘由。事实上,父亲四十岁那年,他跟他的卡车的确开出过轨道。这事情无需隐瞒,在我们这条红石板街,只要住过些年头的人,都不会忘记父亲那次出轨。那个下雪的深夜,他们在梦里被一阵接一阵的汽车长鸣惊醒了,叫声既像一个人在发疯,又像是拉响的警报,听说有好几个人从床上蹦下地,出门打算要往防空洞逃了,后来发现竟然是一辆卡车,停在我们红石板街中央,在我们家楼下那片空地,瞪着大大的远光灯,厉声尖叫着。雪仿佛是被它从天上叫下来的,簌簌发抖着跌落地面。人们看着这不明来路的庞然大物,竟然不敢张口开骂,只是探出头去,像看到一只受了伤、不断哀号的野兽。
卡车不知道叫了多久,忽然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同时远光灯也熄灭了,人们才看见,我父亲那辆卡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到了近前。他们先是沉默着,车头顶着车头。后来,父亲的卡车发动起来了,发出嗡嗡的叹息声。父亲一点一点地逼近,那辆卡车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后退,一直退出了我们红石板街,在大转盘掉了个头,朝城北开出去了。父亲的卡车安静地跟在后边,打着亮亮的远光灯,照亮了前边的道路。一前一后,他们开到国道上去了。
被灯光照亮过的雪,是有记忆的,结冰时就把光锁在了里边。两辆卡车留下的车痕,有时重叠,有时分开,每一段都特别深、特别亮,我母亲踩在车痕上,来来回回地走。天亮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如同他每次跑完长途回家一样,用热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大背头梳得亮亮的,然后倒到床上,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人们再也没见到过那辆尖叫的卡车,他们总是不无遗憾地说,可惜那晚灯光太刺眼了,看不清车上那个四川婆。“四川婆”漂亮的吧?我母亲也常这样问父亲,父亲从来没正面回应过,在他看来,这问题就是公路上设的一个路障卡,他手握方向盘,绕了过去。
“不要总是老生常谈嘛,我们是新社会的人。我跟新中国同龄。”父亲理直气壮地越过这路障。
“新社会的人,就要做这样的荒唐事?”母亲眼眶就红了。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已经开过十八道弯了,都过去了不是吗?”父亲就这么哄着母亲。
我们都没有见过“四川婆”,她是父亲远方的情人。
母亲生前也有一个情人,他总是在远方。父亲跑长途,远的地方,一趟七八上十天的,母亲就把父亲一件灰色的旧毛衣垫在枕头上,把手伸进袖口里,这样,她就躺在父亲的胸口上了,并跟父亲握着手。等到父亲出车回来,很奇怪的,那个远方的情人就消失了。她总是动不动就埋怨父亲,那种温柔的思念一扫而空。通常是吃过饭,把我们打发去做作业了,她就开始对着桌上的空碟、脏碗,责备起父亲来。归根结底,她是怨父亲不顾家庭,一个人跑到外边潇洒,留下她一个人在家拖儿带女。父亲也不逃避,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用火柴将香烟点着后,花一点时间,用食指和拇指将火柴烧黑的地方捻掉,火柴变成了一根牙签,在父亲牙缝间进进出出。母亲那些唠叨在父亲耳畔进进出出,父亲像剔牙一样将它们剔了出来。
偶尔,父亲也不会绕开这些“路障”,会向母亲申辩。“你以为一个人在外边跑有多潇洒?我不累?你自己想想看吧?”母亲沉默一下,心里认输了,嘴巴还是要犟的:“再累也没我累,我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顾两个孩子,你一个人在外头,吃饱穿暖,全家不饿的……”“我哪里是一个人了?我后边不是拖着一条大尾巴?”我母亲光联想到父亲坐在驾驶室疾驰的风光模样,她忘记了父亲身后那一车重重的货物。母亲无语了。父亲站起身来,拍着母亲的肩膀,柔声说:“我哪里是一个人?我背后拉着一台拖拉机呢。”母亲彻底沉默了,肩膀慢慢地松懈下来。
父亲常说,他的身后拉着台拖拉机,母亲是车头,哥哥是左轮,我是右轮。
在我和哥哥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经常缺席,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他的签名从没出现在我们任何一本作业簿上。可是,父亲却为我们的求知欲付出过沉重代价。那一年,哥哥念初三,我念初一,我们不再满足从父亲捎回来的特产袋子上找课本里读到的地名了,我们缠着父亲讲那些地方。可是,父亲每每让我们失望。父亲抱歉地解释说,你们老爸天天坐在这个大玻璃罩子里,脚都不沾地,这些地方,多数是在镜子里看到的,你们知道,后视镜里看到的东西,比老王伯伯的风筝还飞得远,又远又小。是的,隔壁老王伯伯经常从印刷厂里拿回些彩纸,扎各种各样的纸风筝,星期天带上他们家三个女儿到运河边放,我们也会跟去。运河边空旷,北风南风全都不缺,风筝遇到风就会失控,线一松就往天空窜,很快就远成一个点了。既然父亲在路上看到的风景仅仅是那样的一个个点,父亲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可我们还是不甘心。我们趴在父亲的卡车轮子边,用手摸着厚厚的轮胎,想要从那些粗糙的纹路里,找到父亲碾过的地方,张家界、桂林、南京长江大桥、嘉峪关……最后,我们钻进父亲的驾驶位上,吵闹着,让父亲带我们到公路上,到这个小城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去。父亲从来没有妥协过。运输厂纪律很严,别说是我们小孩子,就连母亲,都没坐过父亲的车出城,她最多坐过父亲的车到十里外的郊区农场买红茶菌。母亲恐吓我们说,别老缠着爸爸和他的卡车,要是爸爸饭碗丢了,我们这台拖拉机就报废了,到那个时候,拆掉你们这两只轮子,卖钱去。我们就再不钻进父亲的驾驶室闹了。
有一天,吃过晚饭,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沓照片,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们。我们一看,竟然全是父亲在路上拍的。原来父亲求厂里那个工会主席借了相机。这些照片拍下的多数是公路牌。很多地名我们听也没听说过:怀集、白沙、乐从、溧阳……也有我们知道的:桂林、长沙、武昌,天啊,竟然还有贺兰山。哥哥显摆地背起了那首诗:“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父亲赞赏地看着哥哥,那目光让我嫉妒死了。母亲也凑了过来,一张一张去认照片上的地名。翻到一张“宁夏人民欢迎您!”的路标时,她激动了半天,说,哎呀,这就是宁夏啊。原来她读书时,有个要好的同桌,读了一年就跟着父母转学到宁夏,从此杳无音讯,似乎跑到西伯利亚那么远去了。所以,她对宁夏这个地名印象特别深刻。母亲像找到了老同学般激动。过后,我从书里找哥哥背的那首《满江红》,心里一阵郁闷,此贺兰山非彼贺兰山啊,当时,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就连开到过贺兰山的父亲也不知道。那么,父亲算不算到过这些地方?
逐渐地,我们不再满足看公路牌,我们吵着父亲要看风景。父亲只好拍些沿途的风景回来。一座奇怪的石头山,一排飒爽的钻天杨,一道有趣的倒淌河,以及一轮即将沉入群山的落日……父亲的拍摄技术不怎么样,他的取景器总是装不完那些美丽的瞬间,这时,父亲就会在旁边用话语补充给我们听,有照片为指示牌,父亲说得生动些了。
父亲拍回来的照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看,他被路上的风景迷住了。因为这些照片,我们觉得自己就坐在父亲的副驾驶位上,到了父亲所到的地方,看到了父亲所看到的风景,我们不再觉得父亲远得只剩一个点了。
我们开始记挂在路上的父亲,会看着街上任何一辆车,想,不知道这次,父亲又会拍回什么样的照片呢?我们这样记挂着,觉得时间慢得像蜗牛。那天,父亲回来了,脸色沉重,二话不说,只顾喝水。气氛严肃,我和哥哥便没敢吵着父亲要看照片。母亲更伤心,她只是一直重复着那句话:“阿基,就是不能停啊,以后千万别停了!”父亲没作任何申辩,他垂着头,乖乖地重复着母亲的话:“是啊,就是不该停的啊,以后千万不能停了……”原来,父亲这次开到贵州六盘水盘山公路,那地方刚下过雨,山与山之间正骑着一道彩虹,像年画里看到的那么美。父亲生怕这彩虹消失了,连忙停下车,抓起相机,跑到路边拍起来。没想到,父亲停车的地方是盘山路一个转弯口,迎面一辆货车看到父亲的卡车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两相对撞,货车翻了,父亲卡车上的货物也被撞得七零八落。万幸的是,人没事。父亲被厂里记过处分,还要负责赔偿货物损失。
父亲再也没有停下来拍照。那些地图一样的照片,一段时间被我夹在课外书里,当书签。
父亲拉着我们这台拖拉机,吭哧吭哧地进入了新世纪,好在,我们都算争气,哥哥念了一所理科重点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著名的证券公司工作,他骄傲地对父亲说,我跟您一样,也抓方向盘啦,我的手一转,上亿金额从我的手里转进转出。哥哥成了业界颇有名声的操盘手,赚大钱了,给父亲在运河边买了一套公寓。我呢,则读了文科,在一家报社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买下人生第一辆车那天,我隆重邀请父亲这个老司机坐到副驾驶位。那时父亲已经退休在家,开始看时间参照自己在做相对运动,他认为时间比过去快多了,像一辆改装后提速的卡车。我们一直朝城北开去,上了新开通的一条高速公路。父亲刚开始对车的感觉有些保守,总是盯着我的脚底下看,似乎害怕我踩错了油门和刹车。在高速路上飙了一阵,父亲才有点兴奋起来,他说,你这样开车,真像那个女人。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讲“四川婆”。那个女人开得一点都不端庄。父亲说,就像你现在这样,从这条车道窜到那条车道,我跟在她后边,净看到她的车屁股扭来扭去,野得很。父亲遇见那女人的时候,是想跟上她,教训她一下,对她说,车不能这么开,太危险了,刚才她超他的时候,差点撞上了他的车头。谁知道那女人一直没让父亲赶上,“扭着个大屁股,在我跟前晃啊晃的。”父亲暧昧地笑了笑,不知道是想起那女人还是那车的屁股了。父亲赌气地一路跟着她,那女人见甩不掉父亲,就那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一直开到一个汽车旅馆,他们都停了下来。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好像经过一路上的较量彼此已经熟悉。后来,父亲干脆请那女人喝起了酒,他们喝得很尽兴,每喝一杯就像在用手挂档,一档、二档、三档……他们加速度冲向终点。
我猜,父亲跟那个女人爱得很疯狂,那个下雪的夜晚,女人跟踪父亲来到我们红石板街,疯狂地揿响喇叭,母亲说,就像一只在雪地里撒泼打滚的母老虎。
父亲向母亲保证过,想要再跟那女人见面,除非母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不过,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也没再跟那女人联系。父亲说,怎么能开历史倒车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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