⑦当我们混在一起
【编者按】
如果你对著名摄影师陆元敏的印象还停留在抒情的“苏州河”系列，本期“上海相册”会带给你一个不一样陆元敏，他像一个梦游者用LOMO相机反复窥探着他喜欢的街区。与陆元敏产生的“共鸣”的是上海青年作家陆茵茵，“很少回忆往事，不让过去的丝丝缕缕牵绊着，为新的开心开心，为新的烦恼烦恼。但在巧合地途经旧址的时候，还是有东西突然抓住了我。”
【隐于日常】
隐于日常-1
隐于日常-2
隐于日常-3
隐于日常-4
隐于日常-5
隐于日常-6
隐于日常-7
当我们混在一起两年前回上海过年，有一天走在安福路，忽然发现有点像巴黎。几天后去静安区，身边一幢幢小洋房穿插着高楼大厦往后退，又有点像东京。大概是2016年之后，上海的城市建设细致入微到中心城区几乎处处舒适的程度，和北京风貌反差强烈，虽然我对北京不反感，但这确实是我决定回来长住的一个理由。十年前的上海不是这样，我记得一个雨夜，下了班还不想回家，想找家舒服的咖啡馆坐坐，但周围萧瑟湿冷，什么都没有。
据说现在上海有咖啡馆八千家，新冠疫情之前的数字，全世界最多。它们是在我不在家的这些年冒出来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和很多新近涌入的异乡人一样，选择在冒出来之后坐享其成，回来收割这段时间城市发展的成果，像趋光的虫，往温暖明亮的地方飞扑。
这不是什么问题。大家都喜欢新潮光鲜的环境，挤在小而美的网红店，饿着肚子掐着点来吃brunch，上菜后先拍照，开美颜把自己的脸修得爸妈都不认识，再发个朋友圈。在这样的人群里穿梭久了，或者翻点评网看见满屏手长脚长身材比例不成人形脸上连一颗痣都没有的“小哥哥小姐姐”，我会怀疑，是世界已经进化成了这个虚假的样子，还是我目前切入生活的方式，只允许我游荡在表面，钻不进褶皱里去看更真实的东西。
但什么是真实呢？穿着小抹胸皮肤白皙在五平米咖啡馆坐半天的女孩子也是真实，中英文夹杂到变成本能、似乎不得不说“我们在美术馆门口的草坪上铺了一张picnic的垫子”的时髦girl也是真实，想让更多更好也更贵的精致物品把自己环绕的占有欲也是真实。他们第一眼看起来都是美的。
这让我想起前年夏天和朋友去首尔玩，刚出机场，就发觉地铁上的年轻人都长得差不多。男生留一样的发型，女生化一样的妆，近四十度的天气，人手一只马卡龙色手持小风扇，对着脸吹。我开始脸盲，进入克隆人的世界，分不清美与美的区别。朋友和研究生时期的同学见面，她是长相传统的韩国女生，长头发编成一个辫子挂在脑后，看起来反而很美，仿佛从假人里走出一个真人。当时她找不到全职工作，同时打几份工，在首尔满街的咖啡馆里为了省钱不点喝的。临回家前，因为我们提到过小风扇，她买了两个送我们做礼物。
我觉得挺实用，把它带回上海，但又害怕有一天我真的拿它出门，会发现迎面走来的全是和我一个型号的复制人。
前几天路过普安路，早先的48路终点站，学生时代在这里换车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来。我说，我来过这里，虽然记不清起始地和目的地，但我能看到过去的自己在公交车之间穿行，旁边是赶路的人、挑担的人、摆小摊的人、迷路的人。那里的房子和十几年前一样破败，不，其实在修缮中，不那么杂乱了，但还是留着破败的影子。这种阴影似曾相识，就像我回上海后有一次，走过一条最讨厌的马路。离我小时候的家不远，附近有一家电脑城，里面是无数个细琐、卑微的摊位，外面开着足浴房、房地产、小吃店，美容美发蓝白红相间的霓虹灯不停旋转，傍晚漫射出粉色的光，穿得稀少的女孩们坐在低矮的布艺沙发上，涂荧光色指甲油。很多年过去了，店的招牌和内容都变了，但格局还在。
偶然间重访，我涌起一阵厌恶，当时没有细想是为什么。那个经过48路终点站的下午，我终于理解了自己的情绪。这片街区没有被时间改造，浮漫出一股旧日的气味，杂乱，生活化，不上进，把人的微小和欲望暴露在显而易见之处。那是我曾经非常想逃离，拒绝观看的东西，一种苦涩和绝望的日常。
长大后的我确实离开了，拆迁，搬家，去北京工作。我童年的旧屋和外公外婆的老房子都被夷为平地。我很少回忆往事，不让过去的丝丝缕缕牵绊我，为新的开心开心，为新的烦恼烦恼。但在巧合地途经旧址的时候，还是有东西突然抓住了我。
我以为就是厌恶。然而后来，我体会出里面还有别的。那是完全不同于光鲜上海的另一个层面，是我们不想追逐，急于摆脱的过去，是那些坐在咖啡馆里喝dirty的小女孩无法直面的真正的脏，但是很遗憾，我从那里来。
不仅仅是我，一部分的上海也从那里来。谁还记得二三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去老虎灶打水，鞋底踩过晦暗的弄堂里阴湿的水塘。在天井乘凉，用木浴盆给孩子洗澡。带着胆怯的心排队去买刚开业的肯德基，就像今天人流挤爆了popeyes（不过肯德基比popeyes好吃多了）。大家叫嚷着国潮复兴，觉得老外也爱穿的飞跃牌运动鞋很酷，肯定不知道大孚橡胶厂就在我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每次走过它的外墙神经都极度紧张，就怕释放蒸汽的那个龙头毫无征兆地打开，那将是铺天盖地的一声，噼——
我被笼罩在一大团雾里。
如今接触到的上海，我每天轻快跳跃，浮光掠影的上海，和以前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时常以单一和同质化的方式发生。放眼望去，街上正常的，得体的，堪称亮丽的人越来越多，不像我们小时候，每条弄堂口都搁着一张小板凳，坐着一个不见容于现代文明的家伙。我有时候想，他们到哪里去了，这些失态的，阻塞的，不入流的人，为什么如蜈蚣之足一般繁复细密的马路，见不到任何一个他们的身影。
于是，我开始有意地在街上搜集怪异的人。极端，突兀，特异，从周遭泛滥的人潮里凸显出来。在乌鲁木齐中路找到一个，他穿着“美团外卖，送花也快”的黄色制服，头盔是两只长长的兔子耳朵，歇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这是心急火燎的快递难得的休憩时刻。在陕西南路找到一个，骑着自行车，快下雨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透明的塑料袋，套在头上，两只手指在下颌处轻轻捏住，像漂浮的水母在雨丝里游动。在遵义路找到一个，西瓜头，巧克力色皮肤，脖子里戴一根红绳，黑色T恤背面写着两个硕大的红字：梦想。在我家老小区找到一个，尘灰色上衣，印花是高原、大树、牛羊，蓝格睡裤，锦纶丝袜，踩在一双后跟瘪塌的运动鞋上，边走边玩手机。
他们都不是彻底的“怪人”，也许只是在那个片刻，邋遢，松弛，不入流了一下。这种不入流如同蜂刺微蜇，提醒我生活还有别的可能。
就像将我雀跃的情绪翻转过来，带来“不适感”的那些街区。它是一种标记，斑痕，时间的铁锈，让平展的城市风貌有了层次和纵深，参差多态，富含岁月的维度。旧的，窄的，低矮的和新的，宽的，高大洁净的，混在一起。由此我确信自己没有失明，并非生活在光滑扁平的二维世界，在和别人吃一样的食物，喝一样的饮料，追一样的综艺，看一样的vlog，打一样的折，购一样的物，用一样的流行语描述一样的心情，从一样的包里拿出一样的手持小风扇之前，都会想一想。
文字作者简介：陆茵茵，1983年生于上海，在北京居住多年，近期返乡。作品曾获第二十六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台风天》。
摄影师口述：陆元敏，1950年生于上海，摄影师。
10年好像很快就过去了，拍摄这组照片的时节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家里有两条狗，我也是像今天这样窝在沙发上，一条在我怀里，挺暖和地抱着，还有一条在脚边。那感觉清清楚楚的，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能怎么办呢，时间肯定是握不住的，至少留下了影像，骗骗自己。
我一直以为上海的变化已经是如同外滩附近这般变化很大很大了，但去了这些地方，上海老的模样又回来了，反而让我觉得很有新鲜感。
隐于日常-8
隐于日常-9
隐于日常-10
隐于日常-11
隐于日常-12
隐于日常-13
隐于日常-14
隐于日常-15
隐于日常-16
照片导出的时候，不像是《苏州河》系列那样有很多所谓的“抒情”，而更像是一种实验性的拍摄，意外的收获。即使是很差的像素、相机本身无法承受的光比，都不是问题。被我记录下来的，都是我很喜欢的场景——有上海的感觉。于我个人的生命体验而言，我总是觉得与自己小时候的生活不要有太大出入就好。所以当我在这些地方走着，有时候也会有梦游的感觉，我要记录下这些变化很小、让我能找回记忆的场景。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里弄，很有老的巴黎的质感，很有趣，但转一个巷子，出现一个银发老人在晾晒被子，明晃晃的阳光，显然超出小LOMO机的能力，但泛出的光，营造了很好的氛围，我甚至在一瞬间觉得那像我的妈妈在那忙碌。
隐于日常-17
人在观看的时候，如果能被打动，也是基于一种“共鸣”，哪怕我们的年龄、地域不同，是内心决定你对观看的判断。相比起来，80年代当然更有趣，现在器材让拍摄容易了，但要拍出感觉也更加不容易了，是城市特质的减褪、摄影师敏感度的消减，是人的防范意识加强，也包括人本身精神气质的变化。当然，记忆是会被“美化”的。说不上遗憾，这就是真的生活。
一旦和你的生活隔得远了，就不好。
（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采访整理）
“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新闻推荐
本报讯（记者王江黎）日前，省市场监管局组织对饮料、酒类、炒货食品及坚果制品、糕点4大类食品118批次样品进行了食品安全...
陕西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陕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