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守护的乡村 李汉荣
李汉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读者》杂志签约作家,陕西省汉中市作协主席。多篇散文和诗歌入选全国及上海市、山东省的小学、初中、高中语文课本和大学语文教材。出版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选集》《点亮灵魂的灯》等,《驶向星空》获陕西省作协505文学奖最佳诗集奖。散文作品连续十数年入选《散文》
1
柳儿、迎春、栀子、桂花、春兰、梨花、杏儿、百合、草莓、木槿、薄荷、橘儿、莲花、小菊、水仙、玉兰、藿香、莲花……你走在村庄里,叫着花木的名字,却听见满村的姑娘都在回答你。记住,我们这里的女孩儿,和大自然同名同姓。你随便喊一棵花木的名字,就喊来一个温柔的姑娘。
2
白菜,微胖的身材,欢喜的容颜,那么白净、温存、安分的样子,像一群贤淑的小媳妇,安静地坐在有些凉意的地上,令人心生怜惜。要不是她们已出嫁了,我真想娶一个抱回家。
3
我家的葫芦藤儿,扛着几个葫芦越过院墙,挂在谢婶家窗前;谢婶家的丝瓜藤儿,揣着几个丝瓜翻过院墙,挂在我家后门前。在乡下,植物也喜欢串门聊家常,还忘不了随身带点好吃的,请芳邻尝尝鲜。
4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韭菜曾经接待过诗人和他的诗。此时,它们仍认真抄录着杜甫那首著名的五言诗,一字不差,默诵着一千多年前那个深情的夜晚。篱笆那边,犹飘着诗人的青衫。这是父亲的菜园。我不读诗的父亲,一年又一年精耕细作,他也在种植和延续着古国的诗史。
5
念小学二年级的邻居家小女儿英英,坐在门前桃树下读一本连环画,桃花落了她一身,她浑然不觉。她不知道她有多么好看,比那连环画好看多了。我在溪边读了她许久。
6
被老家门前的指甲花反复染过的姐姐的指甲,到老了,还保持着那种粉红。哪里的水,再热的水和再冷的水,都冲不掉故乡的颜色。
7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你们只听见辛弃疾先生在宋朝这样说,我可是踏着蛙歌一路走过来的。我童年的摇篮,少说也被几十万只青蛙摇动过,我妈说,一到夏天我和你外婆就不摇你了,远远近近的青蛙们都卖力地晃悠你,它们的摇篮歌,比我和你外婆唱得还好听哩。听着,听着,你咧起嘴傻笑着,就睡着了。
8
我至今没去过埃及,但是,我并不觉得有多么遗憾。这辈子去不了埃及,也没什么关系,到埃及,不就是看看金字塔吗?这辈子,我看的金字塔还少吗?在我的故乡,乡亲们年年秋天都要修建大批金字塔,那高高的、金黄的稻草垛,从李家营一直排列到胡家营、黄家营、郭家湾、杨家坪……绵延数十里,望不到尽头的,全是金黄色的金字塔。与供奉法老木乃伊的金字塔不同,乡村的金字塔,有时它用温暖、散发着稻草芳香的洞窟藏匿几对秘密相会的多情男女——它掩护和供奉了乡村羞怯的爱神;有时它则成了童年的乐园,一伙没有听过安徒生童话只会捉迷藏的野孩子,却在这里藏起了自己一生都在回想的童话。乡村的金字塔,几千年来,都供奉着孩子们的欢喜佛和快乐神。我的那尊快乐神,至今还在故乡的某座金字塔里秘密供奉着……
9
在乡村,在田野,你不会丢失任何东西,即使你丢失了什么东西,到头来你会发现,你其实什么也没有丢失。那些你不慎丢失了的,它们有的被生灵借用,有的被时间收藏,有的被土地认养。你所丢失的,其实一样也没有丢失。
不仅没有丢失,它们反而趁着这转身的机会和出走的机会,认真地履行了各自的天命和天责,使自己的生命升值,也使大自然的诗意和田园之美增值。
你丢失的那根肉骨头,是被邻居家黑狗衔去送给了它的相好,也就是送给你家那只白母狗了,明年,你家的屋檐下,将走出几个黑白相间的好看的花狗儿。
你家场院丢失了的那些麦粒,确凿无疑是被门前槐树上两只斑鸩吃了,做了它们一部分午餐,它们惭愧却无以回报,为此连连道歉,并在屋顶上天天唱歌和朗诵,表示对你家的谢忱和感念。
你丢失在田坎地边的那些蚕豆,它们安静地蹲在土坷垃里,在来年的四月,它们会甩绿叶和淡紫色的花儿打出招领启事,不过,你已经认不出它们了,但你能认出春天熟悉的容颜。
你丢失的那根柳木拐杖,是在走亲戚路上歇息时顺手插在溪边的,忘在了那里,几天后,当你返回,柳木拐杖已经发芽,过些年就长成一棵大柳树,无意中,你在土地上留下了一个多么葱茏的念想和美好的签名。
秋天,大风将你家晾晒的稻谷和豆荚刮走了一些,东家瓦房上撒一点,西家烟囱上丢一些,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看见,那瓦房上的稻秧,烟囱上的豆苗,都绿莹莹地向你招手致意,向村庄和土地问好,你知道它们是不结穗子和豆子的,它们短暂的站在高处的一生,是一阵风导致的美丽错误,它们索性就在这短暂的站在高处的日子,认真地打出绿色手语,把美丽的错误,变成纯粹的风景和纯粹的美丽。
你一边走路一边嗑着刚收获的葵花子儿,不小心从手指缝里漏下去不少,沿途掉了一路,来年,你再从这里路过,一排排向日葵托举着一轮轮太阳,簇拥路边,夹道欢迎你,夹道欢迎归来的天使……
10
与奢靡、浪费、喧嚣、争逐、盛产垃圾的城市相比,乡村是节俭的,朴素的,安静的,平和的;乡村不丢失,只收藏;乡村不制造垃圾,只生长风景;乡村不健忘,有着很好的记忆力。谓予不信,请看——
你多年前在原野上洒下的那些泪水,今天早晨还被草木们捧在手里久久凝视和忆想,它们渴望再次返回你的眼睛,返回你纯真的脸上。
你少年时丢失在雨后松林里的那些脚印,还被松针们一年又一年精心掩藏,等待你回来认领。
你手中飞走的那只童年的风筝,还在村口那棵大槐树的肩膀上挂着,等着你和那阵风一同刮回来,去寻找那透明的晴空。
你放过的那头牛早已不在世了,当年撒在山梁上的牛粪,一部分已被树木吸收,被郑重记载于一段重要的年轮里,一部分已经变成黄金。
你不慎失落在黄昏池塘边的那根与你小胳膊一样白净的莲藕,它索性随了水里的星子,一同藏进池塘深处,过了些年月,当它打起许多绿伞走出水面,池塘已经变成荷塘,后来你回到家乡,才忽然看见,朱自清的月色,正照着你老家的荷塘。
你几十年前坐在老家后门竹林下,吃完桃子随手扔下的那些桃核,其中一颗早已长成桃树,如今也算是上年纪的老树了,一年一度依旧“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保持着诗经时代的容颜。上高中的孩子们,春天路过树下,才知道,语文课上背诵过的那些古诗,还活在村子里,老桃树,算得上是那首热烈的春之诗篇的最热烈、最鲜明的注释。
陶渊明的东篱
一畦韭菜,整整齐齐地,把自己排列成谨严的七律,不,是五律,因为它句子更精短;葱则大大咧咧,或双手叉腰站着,或随了风趔趔趄趄站着,无论怎么站着,总是葱的样子。一行芹菜,一行白菜,面对面认识好久了,一场雨后,忽然出落得都不像自己:它怎么是青青的,它怎么是白白的?互相痴痴打量一阵,终于明白了,都是古代一路走来的菜嘛。野茴香,东一苗,西一窝,散落在菜与菜之间,花与草之间,像散落在民间的格言。包包菜,没有多余的心事,就那么一点心事,还是露水告诉它的,它就认真地把那珍贵的秘密卷起来,用月光一层层卷起来,密封着,把一生的念想打成包,寄往来世。
这是野地更野的一隅。四周青山环列,溪泉鸣溅,草木秀茂,杂花纷呈;几只候鸟翩飞着,忽然惊喜地降落——眼前是一座清清爽爽的茅庐。茅庐前,是一方清清爽爽的菜园。
在溪之北,竹之南,若看见菜园,会同时看见了东篱。
这是东篱。这是清晨。篱笆上,喇叭花举起淡紫的、纯蓝的喇叭,吹奏着宇宙的清澈;一旁的芭蕉,默想着某句偈语,同时伸开手,捕捉风的微妙动静;野薄荷亮出一身的露珠,请早起的燕子清点,一二三四五六七,再也数不下去了,燕子索性不数了,它知道这个早晨的珍珠和钻石,是无论如何也数不清的。
东篱之南,雄鸡跳上高高的柴垛,仰起脖子,朗诵着一首热烈的抒情诗,邀请旭日。
起雾了,雾是半透明的、淡蓝的雾。在这样的雾的掩映下,世界像刚刚诞生,又像是按一个古老约定返回到远古的某个时刻,重新接受神的教诲。
雾未散去,柴门未开。清晨,是上苍刚刚送达的信,尚未开封。
雾将散去,或雾已散去的时候,柴门开了。
在东篱,诗人看望了菜园,看望了喇叭花,看望了野薄荷,看望了芭蕉,向雄鸡问了早安,然后,他开始采菊。伸出手,暗香已盈满衣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抬起头,悠然,他看见了南山。
他看见南山也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他看见南山以及南山之上的永恒苍穹,是那么蓝,那么深远。
菊,落在地上。
他仍在看,看。
他看见了无限……
葫芦架下的母亲
初夏的早晨,我妈吃过饭,就在门前院子葫芦架下,坐在竹凳上为我们缝补衣服,哥哥的书包带子断了,我妈要给接上;我的裤子膝盖上磨了个小洞,我妈要给修补;爹的衬衣,姐姐的枕巾,妈自己的布鞋,都望着妈手里的针线,等着她去连缀,去重新出落得完好。
暖和的阳光洒在葫芦架上,嫩绿的叶子窸窸窣窣,嬉笑着伸开手掌互相抚摸,一高兴,它们手里捧了一夜的露珠,不小心洒了下来,有几颗刚好掉在我妈的脸上,我妈伸手抹了一下,放进口里,“好甜的天露水哟。”我妈叹了一声,又自言自语:天意呀,天降甘露,今天怕是个好日子哩。
我妈开始穿针走线了。葫芦叶子的影子,掉在妈的身上、手上,掉在针线篮里,掉在哥的书包上,掉在那些等待着的衣服上、裤子上、鞋子上、针线上,掉在妈的心思上。
我妈灵机一动,其实,也不是灵机一动,这在我妈已成习惯了,是仅属于我妈的秘密习惯——我妈取来她的孩子们用的铅笔,将那从各个方向投影下来的葫芦叶子们画下来,就画在那接待影子的布上,若觉得掉在恰好的地方,好看,正合适点缀点什么,我妈就依照那样式,略加放大或缩小,一针一线缝好绣好,她的艺术品就成了。瞧,此时,被我那顽皮的膝盖磨破的裤子上的窟窿,正被一片翠绿的胖叶子补丁覆盖了,那本来寒碜的补丁,却成了有趣的、摇曳着的一片初夏的叶子。
快到正午了,几片叶子的影子,定定守在刚展开的姐姐的枕巾上,好像不愿走了,妈说:这是缘分和天意,咋不早不晚,偏偏就在这时,是这几片叶子,来到丫头的枕巾上,怕是要为她送些吉祥好梦?我妈就把这安静清凉的叶子,挽留在姐姐的枕上,挽留在她青春的梦边。
我妈爱说缘分、命、天意,却很少说运气之类,可是我要说,我哥的运气比我好,你看,这时候轮到我妈为他缝书包带了,一朵正在开着的葫芦花——它正在鼓足劲开花瓣儿,那花瓣儿还没开圆哩,它把还没有开完的花影儿匆忙地投在哥的书包上,我妈看见了,花就在她的手边颤呢,花心里还噙着亮晶晶的露珠儿,我妈抬起头,深情地望了望绿莹莹的葫芦架和蓝莹莹的天,然后把目光停在手边的葫芦花上,我妈微笑着,笑意、暖意和神秘的天意,满当当地漾在妈的脸上、心上。此时,我妈整个儿被一种比我们后来漫不经心挂在口上的所谓诗意呀,禅意呀,神性呀,禅悦呀等等更为圆融深挚的情感暖流和纯真欢喜笼罩和充盈了,那是只有上苍能够给予的一种福气和喜气。
我妈就把那刚开的花心里还噙着露珠的葫芦花,绣在我哥的书包上了。你说,我哥的运气多好?
我妈几乎不识字,仅认得一二三天地人山水田土木火上中下男女儿,就二十来个字,我妈没受过什么美学教育和艺术培训,但是,我妈有很纯正的美感,有她朴素的美学,我妈的美感和艺术灵感来自大自然,来自她劳作、生活的田野和山水,来自她对美的事物的直觉领悟。我家门前这菜园,这蓬勃着青藤绿叶黄花的葫芦架,就是我妈的美学课堂。就在此刻,在这个早晨,在葫芦架下,我妈凝神静气,感受着天意,进行着对大自然的模仿和美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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