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种力量可以穿越悲伤的河流 读《致江东父老》■几 又
本书作者李修文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曾获茅盾文学奖新人奖、鲁迅文学奖等多个重要奖项。李修文还有另一个重要身份，那就是编剧。他的编剧作品曾获电视剧飞天奖、大众电视金鹰奖。本书所辑18篇文章，大部分是李修文在十多年编剧生涯中，穿梭于广西、四川、陕西、甘肃、山西、河南等中西部地区的深深“辙痕”，以及与各地各色底层社会人物交流碰撞经历的“空谷回响”。
这本书就像是一部小人物列传：落魄的民间艺人、与孩子失散的中年男人、过气的女演员、流水线上的工人、不得不抛弃自己孩子的女人、爱上疯子的退伍士兵、靠歌唱获取勇气的穷人……这些人大都非老即幼、非残即贫，不是事业受挫便是婚姻失败。总之相较于我们常说的社会底层，这些人更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残缺不全，更像是底层中的底层。这意味着，书写他们的生存与精神状态，就像是书写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的真正底线。
李修文说：“如果说有什么抱负的话，我的抱负就是下定决心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纪念碑。”之所以苦心“打捞”这些现实生活中寻常得难以引人注意的底层人物，是因为李修文坚信“他们便配得上一座用浪花、热泪和黑铁浇灌而成的纪念碑”。
确实，这世上一些人眼里的所谓卑微，终不过是他们对个人外在物质多寡的肤浅度量，不可能成为人格尊严的标签，否则人就蜕变成一件件可以待价而沽的商品。看看开篇《猿与鹤》里的那只被五花大绑的猿吧，为了不被人戏耍，这只猿在人类面前的表现只有两样，即“不愿意，不驯服”，以自寻死路的方式，捍卫着自己的尊严。这里的猿不仅仅是动物学层面的定义，回到人类源头，猿本就是人类的近亲。猿尚且誓死捍卫尊严，何况乎人？
“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这句话出自《孔子家语·在厄》。李修文在《七杯烈酒》一文中加以引用，以此赞颂瞎子老六与瞎子师傅的深情厚谊。因为同为视力残缺之人，云游四方的师傅便教老六学会唱曲，作为自立谋生的饭碗。老六无以为报，相约五年后前往师傅老家陕西为其养老送终。五年后，老六如约而至，师傅却因在半路上救人耽误行程而错过约定。本来相约的是徒弟为师傅送终，最后却变成师傅每天前往徒弟在世时唱曲的地方，以示怀念。师徒二人从来没见过对方的长相，任何常人眼里的遥远路途，在他们面前更显得迢迢千里。就是这样，仅仅为了心底那个纯朴的约定，师徒二人便不辞辛劳，跨越了包括生理障碍在内的所有障碍，以简单而又厚重的方式，谱写了一曲蕴含浓厚情义的人生诗篇。
常听人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当我们在看戏时，其实也在“演戏”，只不过我们缺乏一种自我审视的角度罢了。在《我亦逢场作戏人》一文中，一对唱花鼓戏的夫妻，最常唱的两句是“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夫妻二人本来唱的是别人，看戏的人越来越少，维持生计越来越成问题。尽管二人另谋出路，努力打拼，但并不是努力地付出，就一定能赢得一个光明的结局。数年下来，命运多舛的他们终究没有再演戏，但他们自己已经活成了戏里的主角。
李修文对社会的观察不仅细致，而且对尖锐问题不避锋芒，也不乏思考。在《女演员》中，一位是过气的女演员，一位是频频被投资商撤资的失意编剧。两个失意人有时互吐心声，看似抱团取暖，但当女演员那句“你这个从来就没有入过流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来劝我”脱口而出时，读者清晰地看到，底层人物虽有同情互帮，也有残酷地互掐。有的人生活在未来，所以眼睛一直朝前看。有的人则沉湎于过去，始终不忍丢掉过去那些早已不复存在的光环，就像这位女演员。朝前看的人，总是在寻找光明人生时信心满怀；而停留在过去的女演员，收获的除了失落还是失落。
作家笔下的文字，往往也是自己的生活镜相。李修文写别人，也写自己。他写到了自己谋生之艰难与困惑，前途之迷茫与无奈。多少次他在夜间的甘蔗地、大雨、大雾、沙尘暴里毫无目标地乱窜，多少次万念俱灰之际，突然灵光一闪，希望顿时浮现在眼前。在别人眼里，那点希望也许微不足道，但对他却如一根救命稻草般珍贵。有时，他用想象的方式，在笔下投射出另一个“我”，让两个“我”去碰撞、去互责。如“没有用的，你是一个废物”这样的猛烈叩问，无疑折射出作者对自己当时状态的强烈不满。
李修文除了写到尊严、情义、贫穷、人生如戏等，还写到一位痛失爱子的父亲因执着寻子意外救人而结下的缘分，写到追求真爱的退伍士兵，写到因吃鱼更加懂得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世俗，最后写到招待所大姐尽管饱受挫折，但眼里仍旧是一片“大好时光”。一般情况下，这些人不太可能成为社会焦点人物，但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从他们身上，读者或可从中隐隐感受到一种不屈的特殊力量。
是的，总有一种力量可以穿越悲伤的河流。诚然，没必要讴歌苦难，但苦难中也可能有一丝哪怕极其微弱的亮光。就像瞎子师徒，信守情义终成为两人生命的精神支柱。这个世界很大，包容得下所有人。这个世界很丰富，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千篇一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经历。想起了那句老话，“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天的生活绝不仅是昨日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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