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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拒收“润笔”

各界导报 2020-01-06 00:54 大字

陈忠实□何丹萌

临散场,我将一个信封从餐桌下面递给炜评,让他转交老陈。这举动被老陈发现了,他站起来说:“你们这是干啥呀?不要来这一套了。”接着又对郁真说:“你爷是我从小就敬重的文学前辈,我也是读着人家的作品成长的,如今给你写两幅字还要收钱,这成了什么样子?坚决不能。”

与陈忠实先生遗体告别的那天,我只身驱车赶往鸣犊,挤进悼念人群,面对先生遗体深深三鞠躬。回来久坐无语,连抽数支烟后,饱蘸浓墨,给自己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谦卑,敬畏。老陈那张布满皱褶的脸,时不时就映现在眼前。

就说老陈这个人吧,他和我的交往并不算多,可就是通过几件小事,让我将他的形象,在心灵深处永远地收藏了。

约是上世纪某年的早春时节,湖南来了一男一女两位青年作家,渴望拜见陈忠实先生,相约在建国路省作协对面的一家餐馆会晤。在座的有我和金铮,还有京夫先生。京夫推说没人管孙子,我说你就将孙子带来吧,自己人,没关系的。他来了也是少言寡语,只是微笑。饭吃到一半,就嫌有孙子在场会有碍大家兴致,早早撤退了。金铮先生本乃性情中人,才情横溢,又秉持了犹太人血统中的睿智与率真,一面言语滔滔,一面把酒滔滔。加之有我当时的海量相陪,老陈那会也有三四两西凤酒的雅兴,湖南客人也不甘示弱,总之,那场酒喝得很是酣畅。前不久翻阅影集,发现有七八张照片,还依稀记录着当时的场景。酒毕,金铮自然是喝高了。从二楼下来,他已蹒跚趔趄,至一楼大厅门口,他脚下突然一绊,身体猛然重重前倾,只听哐地一声,一扇巨大的玻璃门,就粉碎在了街面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难堪尴尬,我一时不知所措。这时,老陈将我叫到一边,用他那低沉而苍厚的嗓音,满包满揽地对我说:“丹萌呀,你现在打个的,只负责把金铮安全送回家,别的事不用操心。至于这儿的赔情呀、道歉呀,甚至是赔款呀,都交给我,由我来给咱善后。”听了老陈的话,我将金铮送回到北关龙首村。任务是完成了,可心中却久久难以平复。我想,陈忠实是那么大的作家,有那么重的身份,怎能让他去给酒店老板赔情、道歉,甚至拿钱赔款呢?这不是给陈老师制造难堪嘛!

事过不久,我专门问过那事的结局。老陈说:“我专门从家里拿了钱去给人家赔玻璃门,人家死活不要。最后竟然说,不怪咱的人,只怪他们的门本身就有问题,是早就该换了。说到这儿,我还能说啥,只是给人家连连道歉,也就过去了。”自从此事过后,我在心里就与陈忠实先生更近了一层。事中见人品。无论事大事小,他那种敢于担当、敢于替朋友“擦屁股”的精神,每每想来,便为之感动。

那几年,常有机会与老陈在酒桌相遇。我喜欢坐在老汉身边,当他掏出两盒巴山雪茄时,我也就很气强地从中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陪着他抽。在一次闲聊中,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陕西文坛的“三驾马车”,说到了这三个人的排名顺序。老陈吸一口雪茄,然后慢悠悠地说:“这事情是这样的。在我的《白鹿原》没出来之前,若遇什么活动或出席什么会议,报纸上的报道:要么是路遥、贾平凹、陈忠实出席了什么什么,要么就是贾平凹、路遥、陈忠实怎么怎么。反正那时候,不管人家两个谁先谁后,我总是排在第三。在《白鹿原》出来之后,有时就经常将我的名字排到前边去了。”过了一会,他又解释说:“在人家将我排在老三位置的时候,我心服口服,心安理得。在人家将我排到第一位的时候,我反倒心中不安了,常有惶恐之感了。”听罢此言,我闷出了两点感悟。其一,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有了硬扎的作品,才能奠定这个作家的地位。第二,老陈在名誉面前是坦然面对的。当人家将他排在前边之时,他不仅有谦逊之心,有谦卑之感,还会暗暗顾及着另两位文友——路遥和贾平凹的感受。由此看到的,是老陈那颗和善之心。

到了老陈70岁之后,路遥早已离开我们远去了。我曾对老陈说:“陈老师,你也好,平凹也罢,我如今从你们身上发现了一种共同的气息。”他问我,什么气息?我回答:“慈祥气。”他哈哈一笑,然后对身边的我和方英文、孙见喜、刘炜评等人说:“你们记住,以后谁若让你们代邀我出席什么活动,那些与文化、文学无关的,比如什么开业呀,剪彩呀之类的商业活动,你们早早就替我阻挡了,免得让我作难。咱只是个作家,不是什么都懂。再说了,咱不能为老不尊啊!”

在我的楼下,住着郁达夫的一个孙子,名叫郁真。一天,他拿着烟酒上楼来,说是有朋友托他,指明要我帮他向贾平凹求购墨宝。我就想了想说:“平凹的字你是买不起的。这样吧,你若觉得能行,我打电话让老陈给你写两幅,咋样?”郁真当时就跑下楼去打电话,征询当事人可不可以。不一会就上来,说人家同意了。但我那会手头并无老陈电话,便告诉了刘炜评,让他替我与老陈联系。很快,字就写好了。我劝郁真安排一顿便宴,席间交接墨宝,顺便向老陈致谢。到了酒桌,经我一介绍,忠实先生激动起来,他惊疑地询问郁真,你奶是孙荃还是王映霞?你们又是怎么来到陕西的?席间谈话融洽,感叹不绝。刘炜评竟然举杯背诵起了郁达夫的诗:“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到了末句,在座者几乎是在集体朗诵:“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临散场,我将一个信封从餐桌下面递给炜评,让他转交老陈。这举动被老陈发现了,他站起来说:“你们这是干啥呀?不要来这一套了。”接着又对郁真说:“你爷是我从小就敬重的文学前辈,我也是读着人家的作品成长的,如今给你写两幅字还要收钱,这成了什么样子?这像什么话吗?坚决不能。”炜评将我拉到一边悄声说:“老汉硬是不收,这咋办?”我说那不行,说好的事,得按规矩来。最后商量,将钱塞在司机小杨的座位旁,待老陈到家后再与转交。谁知,我回家不久,炜评电话就打来了:“师傅啊,事情不好了,老汉燥了,发脾气了。骂咱哩,说咱把他不当人,骂咱是掂不开轻重的糊涂蛋。说他要专门将那个信封子送回来。”我说:“那就听从老汉的意愿吧。”不几天,那个信封退给了刘炜评,再转给我,我又退回给了郁真。

陈忠实去世不久,有一天在楼下碰见郁真,我说,老陈已经不在了。郁真深深地感叹:陈忠实人真好啊!

我还干过一件事。一位好友开了家文化艺术品拍卖公司,要我帮其策划。我就出了个点子,欲将《废都》和《白鹿原》的手稿拿来进行拍卖。朋友大加赞许,并很快物色了几家参与竞拍的买主。要我分别与贾平凹和陈忠实尽快取得联系。平凹的工作已做到了七成,那天拿了合同去准备签约,谁知他家里坐了不少人,其中有位听说要搞《废都》手稿拍卖,一下子越俎代庖,说我们利欲熏心,竟然将那么重要的珍藏拿去拍卖,其他人也跟着附和,都说坚决不能卖。一看去的不是时候,我们暂时退了出来。当我将这事告诉陈忠实时,老陈一脸的严肃。我大谈了一番举行手稿拍卖的诸多文化意义,还说这是很好的收藏与保存方式。他听罢很郑重地说:“这事,你容我好好想一想,最好是开个家庭会议,听听家人的意见。过几天我一定给你答复。”几天以后,老陈的电话果然打来了。他说:“丹萌,我们开了个家庭会,娃们家和你老嫂子的意见是,咱现在不缺钱,日子能过去。再说,我一辈子就留下那一部完整的手稿,往后,年龄大了,也不可能再写出那样大部头的作品了。所以决定,还是不卖为好,给娃们留着,也是个作念想。”听罢,我连忙说:“谢谢陈老师这么认真,我尊重你们全家的意见。打搅了,打搅了。”

手稿拍卖的事搁置了,我心里并不觉得沮丧。像《白鹿原》那样的作品,中国文学史会收藏的,一代又一代的广大读者,心目中是会永远收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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