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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自己 肖云儒

华商报 2019-12-27 01:30 大字

肖云儒专栏

肖云儒,著名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书法家。曾任中国文联全委、陕西文联专职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陕西策划协会主席,国家级和省级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津贴。现为陕西省政府参事室文史馆员,西安交大特聘教授。被学界誉为散文理论的先行者、西部文学的开创者、丝路文化的探寻者。总共发表作品575万字,著作31部。

每去一地,总要买几样小工艺品回来送朋友,多余的便就手撂在书架上随便哪个旯旮拐角,从此打入冷宫少有光顾,年深日久,便成了“文物”。

有次从外地回来,又不经意地朝书架的角落里扔下几样东西,全是些不搭架的无用之物,一挂藏传佛教的念珠,一串玛瑙石五彩项链,一个朱砂色乘水的瓷盂,一碇松烟墨,皆是在不同的时间和地方买下的工艺品。在内涵上它们之间构不成任何意义关系,从形制色彩看也组合不成审美意味,材料都极为寻常,在巿场上怕是一文不值。玛瑙串珠可能是在哪个景点遮阳伞下小摊上买的,大不了就是个塑料赝品。佛珠记得是拉萨买的,虽然卖家指天发誓刚刚在布达拉宫开过光,你也只能将信将疑。松烟墨应该是正宗东西吧,而在书画家们都讲究效率和效益、大搞艺术批量生产的今天,两天就能写完一瓶墨汁,又有谁写毛笔字还慢慢研墨呢。几位难兄难弟被我那么一扔,便开始了他们漫长的被遗弃的命运。

但命运有时真的是有偶然性的,真的。当时就那么一撂,它们恰好没有落在别处,落在了一匹唐三彩马旁边,而这匹三彩马又恰好不是我们素常见到的那类标志着盛唐精神的、像昭陵六骏那样扬鬣嘶鸣的光鲜一族,而是一匹垂下脖子,瘦着身子,满身釉片掉得斑斑驳驳,浑身长着秃毛的老迈之躯,实在有点惨不忍睹。从它身上,你能读到天地尽头的风尘、坎坷终生的命运,能读到执著和忍受,能读到岁月和历史,还能读到西部戈壁和西藏高原上独有的那种悲怆、悲壮、苍莽、苍凉。看着它,你得预防自己垂头丧气。

从青年时代起,我的心性便日渐偏于忧伤。也许当时正是老马身上这种忧伤气质吸引了我,使我收留了它,让它在变幻莫测的世界有了这么一个栖身的角落。

当几件工艺品啪地落在三彩老马旁的那个刹那,我心里也啪地亮起一道闪光,一种创作的意念和冲动。我想,这几个素不相识的物什,是不是可能构建起一种审美关系?是不是可能给它们植入一种值得我咀嚼玩味的意义和意味呢?

我趋近身子,将自己年迈而很难蹲下的身子,硬是艰难地蹲下来,用颤抖的手笨拙地拾起才扔下的几件工艺品,开始精心地布设起来。很快便进入了艺术创作的佳境。三彩老马先置于中间,作为主角,那是必须的。玛瑙石项链挂在躬向土地的颈部鬃毛上。这衰弱的垂下来的脖子和鬃毛曾经昂奋高扬过,驭风驰骋过。它有过生命和事业的华彩,有过一切已成梦幻的烟云岁月。朱砂色的瓷盂墨迹斑斑,放在老马垂首待饮的前方。难道老马以饮墨来维系生命?可不,它背后书架上几十种著作,可以说已经印证这一点。

那串念珠随意垂挂于墨盂内外,这是信仰,是老马执守终生的生命高标。这信仰浸在墨汁中,又走出了墨盂。前路仍然是永远地行走,最后的归宿是避免不了的死亡。但与死亡同在的仍然是理想。明知这归宿无可逃离,也要墨迹淋漓、至死不渝地走下去,走向那不知终点的终点。

只是这画面中没有人,没有骑手。正好马就是人,马就是我。我是比这匹老马还要老的骑手。我与它一道穿越理想和死亡,隐忍而缓慢地前行。老马的一只耳朵早已碰掉,前额的釉色也已剥落,兴许是人世间仇恨的、嫉妒的、误解的箭矢,或是大戈壁龙卷风中的飞沙走石留下来的印记。而它只是埋下头前行,沉默之后,还是沉默……

这组藏品瞬间由弃物变为宝物,成了我的最爱,我的私秘。我常常忍不住想炫示于人,却缄口如瓶,欲言又止。多么想与友人共享这次创意收藏的乐趣,又怕自己的独享在共享中流失,造成遗憾。

一有机会我便无声地凝视着它,心绪泛漫而不能自拔。我在向它倾诉,与它对话的时候,每每会生出一点顾影自怜或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老马的沉默,总让我觉得那是大音希声,觉得它低垂的眼能够洞察一切。

由于写作职业使然,我素来的孤独总会反激出倾诉的欲望。这欲望如若冲破了保护私秘的那道堤防,不幸就来临了。有一次友人聚餐,我酒后失言,竟炫耀起自己的这个大内藏品来,一时说得天花乱坠,刹不住车。在座恰好有位年富力强的摄影艺术家,当下便“绑架”了我,他背上七八个部件、十几斤重的专业相机,立马拉上我去家里拍照。我极力推辞、告饶、耍死狗,他借着酒劲,一迭连声说我不够朋友,声调越走越高,已是不由你分说了。路上打架似的抢着付出租车费,我掏现金他刷手机,哪里抢得过这位好汉?

大约就是摄影师来家拍照之后不久,我梦见了这匹老马,它埋怨我让它曝光了,它说它习惯了在大漠中孤独地游荡、觅食。我说你能与同类、与人类倾诉倾诉不很好吗?它说哪有你们人类那么多的废话,那么多的大惊小怪和多愁善感!我只愿意像牛反刍草料一样,默默地将一切消化在心里,留下远方……

几年后,我有机会跟着车队跑丝路,几度穿越过中国西部的巴丹吉林、腾格里和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也穿越过中亚的克孜勒库姆沙漠,一不小心就会看到远方孤独的野马和沙驼,它们永远在砂砾之中低着头寻找,要不就抬头望着长天尽头的日出或日落。的确,我很少听见过它们的嘶鸣和呐喊,它们只是永远地用缄默向你暗示着什么……

我收藏了这匹老马,也便收藏了自己。我们相伴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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