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血统
◎李春雷
前些天,在陕西耀州照金镇开会,结识了当地的一位李姓朋友。
这里属于黄土高原和山区交界处,山高沟深,满目苍翠,是北宋大画家范宽的老家。《溪山行旅图》的原版,就在这里。我惊喜连连,心想能生活在这里,便是神仙一般了。
当我把这种感受说与这位本家时,他却无动于衷。反而,他对我的羡慕更胜几分:“咦,你们平原多好啊,不像我们山沟沟,视野这么狭窄。”
两人面面相觑。他看到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崇山峻岭,而我在他的双眸里,分明窥到了平原的广袤。
是的,我的故乡位于华北平原,平整如毯,广袤千里。
小时候,常常去县城买书。我的老家,距离县城12里,田野平畴,一路笔直。光着脚,脚掌抚摸着大地,温糊糊,热辣辣。夏天里,路前面似有水光潋滟,像一条小河流过路面,便急急地往前跑。到现场,一无所有,生硬干枯。叹息一声,骂一声粗话。抬头看,前面又是如此,水光盈盈,宛若美目流盼。再往前跑去,仍是一片幻影。于是想,这就是《聊斋》里的鬼怪仙狐吧。心底,便涌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怕来。
我的老家是一个大大的村庄,虽上千户,却棋盘般并列,平民人家,平等相处,几条街道,一眼即可望穿。下雨了,街路上挤满了白白胖胖的水泡,呼喊着,嬉闹着,熙熙攘攘地向东流去,像农闲时赶集的乡民。村东有一片柳林,林中的地上蠕动着密密麻麻的黑蘑菇。裸着红红的小脚儿,踩着凉凉的流水,在村里漫游。悄悄地幻想,顺着这些水,便可抵达大海。
月光铺满村头,坦坦荡荡。浑圆的打麦场,似一张烙熟的大饼,酿散着莫名的诱惑。躺在暖融融的麦秸窝里,看着漫天摇曳的星星,听着漫无边际的天籁声,我又开始梦想许许多多莫名的事儿。一个个麦秸垛,仿佛一座座大山,巍峨壮观。我们经常在麦秸垛之间穿梭游戏,爬上爬下。雨后的黄昏,往西看,是百里之外的太行山,淡淡浓浓的影子,若隐若现,似乎蹁跹着纷繁的神仙。
忽然,感觉自己的村庄,就是世界的中心了——往南是南京,往北是北京,往东是山东,往西是山西。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黑黑白白,青青黄黄,冷冷暖暖,悲悲喜喜。原来懵懵懂懂、光光净净的小男孩,长出了毛毛茸茸的胡子;曾经羞羞涩涩、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个孕妇;本来高高大大、说说笑笑的老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变成了庄稼地里的一座座坟茔。
生活,就这样波浪一样,向前涌动。人们沿着宿命的轨迹,祖祖辈辈生于斯,归于斯,有趣又无奈,短暂且恒久。
后来,我沿着那条儿时的路,去县城上学。再后来,又去了省城,去了京城。
但是,无论县城、省城,还是京城,都是平原,都是平原的手掌。
一直以来,我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这样的节奏,总感觉平淡无奇,总感觉脚下的平原太平静,太平庸,不如大山的瑰丽奇崛。
殊不知,平安平静的平原,便是大自然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
今天,我看着陕西的这位本家朋友,似乎醒悟到什么。
平原的“原”,是会意字,金文字形像是泉水从石头下流出。篆文写作“厡”,由厂和泉会意。“原”的本意,指水流起始处。《左传·昭公九年》云:“木水之有本原。”从这个本义,又引申为开始、起源,《管子·水地》曰:“地者,万物之本原。”从“源”的“水流平缓”之义,又可引申为平坦之地,即称“平原”。
其实,那一片坦荡无边、一马平川的土地,实在与水相关啊。
因为,那是黄河的足迹。
黄河的娘家是高山。数十万年的搬运,把黄土高原的营养,搬运到太行山之东。于是,便有了肥沃的华北平原。
平原,是高山和高原的儿子!
所以,平原的宿命,便是黄。黄土地,黄泥巴,黄色的小米,黄色的小麦,黄色的土豆,黄色的玉米……
看着脚下凝滞的土地,那是石化的呐喊,那是沉睡的澎湃,那是古黄河的遗骸。
于是,眼前便恍恍惚惚地飘浮着一群群纷纷繁繁的故事,那些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来来往往的移民故事———魏晋之后,中原战乱,民众南迁;元末明初,中原荒芜,洪洞移民……
的确,细细想去,千百年来,华北平原,战乱频频,栖居之民,上推六百年,不知从何处迁来,或高山,或高原,或南方,或北国。再往前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呢……
或许,我们真是一个祖宗呢。
哦,我们都是历史的流民!
常常地,端详着自己的黄皮肤,似乎能听到血液的沸腾。那是奔流的黄河,那是呐喊的密码,那是跳跃的基因。只是这神秘的基因,太遥远,太浩瀚。
平原,暗含着多少历史和文化的密码;我们生活在这些密码里,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就是密码呢。
密码就是神秘,就是魅力,就是生活,就是现实,就是我们眼前的一切,就是我们生命的美好。
想到这里,再细看这位李姓同宗,我的眼底恍然生出一股温煦煦的熟悉,心底油然涌上一种热辣辣的亲热。
真的,我们拥有同一个密码,同一个血统。
(摘自《人民政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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