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侯二狗(小说) 侯占良
1
不容易哪,地师级大厂,上万工人,还不算副业工、合同工、临时工——选出一名劳模去西安华清池疗养。谁不眼馋?谁不羡慕?谁不扎指头夸称说光荣……乡亲们、工友们眼见侯二狗他们的小车没在山影里了,还频频招手,依依送别。
……疗养院真是疗养院。侯二狗睡过一夜后写信告诉村人。侯二狗和张总同室。十九平方米的寝室,沙发床、丝绒被被、瓷砖铺地、台灯柔亮,有彩电随趣收看,有空调四季如春。再说三餐膳食,鱿鱼便饭,吃啥买啥,国家每人每天补助二十元伙食费,余者自理。医生定时诊病,或按摩,或针灸,或教授气功,洗温泉……凡此种种,侯二狗一概不管,或笑脸敷衍。每日清晨别人起床时,他早已梳洗完毕。吃罢饭,便整发型、抹面油、换西装、打领带、擦皮鞋……入乡随俗嘛,做了省劳模,进了高干疗养院,就得有劳模的派头。侯二狗一改平素旧国装、劳动布工作服邋遢相,一百元买了西服,十八元添了大红领带,又把祖传硬腿水晶石茶色镜,换了紫色玳瑁框架上鼻梁,然后倒背双手悠游街市。
春阳初露,桃红柳绿。华清池、骊山、捉蒋亭、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名胜古迹,游人如蚊。侯二狗西装革履,目不暇顾;男人、女人、超级大国人、叫不出名的小国家的人;黄头发、红头发,白的像发面馒头的和黑的像锅底钻出的人。外国人头发为啥黄,是住在地球另一边,离太阳挨得近,烤的;红头发怎样染涂的?红土、胭脂,还是旦角脸上抹的油彩?外国人闲散多,饱饭吃的小肚子疼,逮个狗娃子数毛哩,没事硬找事。白人有钱——资本家、阔老板、地主、常坐凉房间阴白咧;黑人穷——雇工、长工,侍候白人一辈子野外下苦,太阳能不晒黑!侯二狗为自己的奇思善辩自豪起来。
游人呜哇吱喳讲话。车喇叭你方息声它接唱,石头浪里拉铁锨般聒噪。日头爷也不省心,任谁都当孙子般抚摸,烦得人绕着,躲着……话说我们的侯二狗先生开始脚步沉重。近日学打领带,柴绳似的勒缠脖颈,憋得头上脸上湿漉漉的。他拽起衣襟拭汗,忽想百元衣物之贵重,便只好撩起领带沾腻,发觉游客注目,又缩了缩手,依旧倒背着,面不露笑,虎目平视,款款然没入人流。
天天游玩,七日过罢,侯二狗颇不自在。看山无绿,赏水少河,再揣摩那游人也不过两个眼窝一张嘴,倒是街路看不出走出,弄得人半夜小腿疼。回过头打听同屋张工、陈、王、李、赵一等儿疗养劳模如何消遣,以作借鉴,才觉心窍灵醒,茅塞顿开。
张工早晨打拳练气,中午稍睡、晚上看阵电视后,便摆开外国书“叽叽咕咕”念叨,又掐尺绘图,通宵闹腾,直到大咳一番,才灭了烟连连赔不是说:“对不起影响了你休息。”侯二狗识得图。他服气张工当局长不忘本行,又能读外国书。老陈算祖传名医,救了天下人,垮架自个身。枣核尻子野鸡腿,瘦得像个烟袋锅子却喜象棋,迷上圆木锭锭忘了吃;小王年仅而立,报上登像,电台扬名,出了十本书,成了名作家,肺结核缠得脸色发绿;李师傅做饭手艺出过国,进疗养院一刻也不消停,逼别人陪他打球,说是生命在于运动……疗养院所有人皆少出门,多在屋。休息,疗病,学习;优哉乐哉。日子过得平稳、安逸。思想看看,侯二狗有点伤心。
“嗨—嗨—”门外三个水管工人呼号抬挪水道盖片。侯二狗怒而趋前,一个蹲马揭开预制板。工人敬烟夸称。侯二狗自忖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个尻子一个渠渠;一个汉子一个脾气,不可小觑轻看自己。
第八日,侯二狗依旧绝早起床,悠悠然巡视小院;陈总耍鹤翔桩,痴愣愣傻站;老张马走日字炮翻山,整晌光阴耽搁不算,还常常红脖涨脸争高低;老李打球益处多,可自己不会照样身体好……老牛、老马、老杨他们钓鱼、喝酒、练写字,常常邀他一块儿弄,他弄不来,也觉着意义太小。
第九日无事。
第十日晚,侯二狗闻听九点有桄桄戏“辕门斩子”,聚饱劲儿要过戏瘾,可是张总先开电视,调了中央台,放着精尻子健美赛。侯二狗羞看,也不好说甚不是,只得合眼装睡。光阴荏苒,二十天过去,侯二狗开始心烦、头晕、牙疼,晚上合不实眼,也怪华清池水软且滑,睡前多喝口茶便夹不紧尿,十次八次解溲。软床更不恤人,咯吱吱吵个不休。陈总教授的数数字催眠术球用不顶,愈数愈眼明。看屋外柳荫婆娑,恍恍然响起气锤“咚咚”叫,铣刀“嚓嚓”响。待他绝早穿衣下床,门外月朗星稀,人迹杳无。便只好撒泡尿又坚持背床板。
床帘没拉严实,室外路灯盒子松了,探进屋里乍明又暗的光晕放电影般迷离,毫无睡意的侯二狗便回放半生,消磨漫漫长夜……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吧,五年空军机修兵的侯二狗转业运输公司机修分厂做车工。虽然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可车、刨、铣、焊十八般手艺样样精通。每每下班路上,开班车的师傅半边脸探出驾驶窗喊:侯师,刹车螺丝坏了,车个新的,明日要跑早班。行!他笑眯眯捡了元宝似的踅身返回。轿车前面开路,他蹬着破自行车摆尾,时不时吼两句秦腔:焦赞传,孟良禀,太娘驾到——
个把小时折腾,黑水汗流地整好刹车,司机敬烟、让酒、请吃老马家羊肉泡馍,他手摇的像拨浪鼓,打着戏腔:不中,不中!又似乎不愿吃亏似的爬近司机耳根:你们开轿车的路子野,啥时弄一张刘茹慧《山鹰》的戏票,票钱我出……
如斯脚勤手快好使唤的师傅,人缘自是出奇的好。比如无论冬夏春秋,晴天下雨,只要侯二狗显身国道、省道边沿,但凡本公司的卡车、轿车路过,司机们总会不约而同地问句:坐车不?个别差事紧火的喇叭嘀嘀——也要打声招呼。
……嘿嘿嘿!侯二狗失声笑了起来!
2
自从发现有好去处,侯二狗便像狗馋骨头似的天天跑家属工厂。女工们亦热惦侯二狗。这个端茶,那个盛水,有的给侯二狗挪椅子,有的掏出花手帕让侯二狗擦汗。她们为了礼貌,千方百计从侯二狗嘴里套出师傅名讳——侯二狗。便亲昵地叫侯师傅、侯叔、侯大爹、侯老伯、不仅称呼甜蜜,而且送烟、送酒、送水饺、香蕉、电影票、戏票。举凡一应什物,侯二狗一概不要。他更加热心教授她们学艺。某日女厂长住院,临时委托侯二狗管厂。侯二狗精神抖擞,“当、当、当”敲响破钟,西服领带,端着茶缸,舞扎着手势,站在破车厢上讲话:“安——,这个——大会宣布厂长负责制。这个……还要,还要任命四个组长,两个班长;一个支部委员……还要建立奖惩条例、安全措施、考勤制度、承包提成。还要,还要每周半晌学习报纸社论和反自由化有关文章和计划生育上环……”
该使的劲使了,不该使的劲儿也使了,工人们拿到手的工资还是少得可怜。侯二狗长吁短叹,辗床板的反常忧愁惊动同宿舍张工。知晓原委,张工深受感动,建议女家属们增设酱菜加工,他送配方,叼空教教她们咋弄,反正是手工活,技术门槛不高,投资也花不了几个钱,销售吗,可走他们总厂渠道。侯二狗一轱辘翻身,握住张工两手感谢,捏得张工呲牙咧嘴直抽冷气。接下来,侯二狗偷偷溜回老家商洛,直奔西窑,代买八口大缸,分放省道边熟人处,再让交情深的司机们一人一缸,限时设法送到临潼。
那些年时髦下海,用目下流行语说,侯二狗贩缸差不多成了公司时年的网红。
话说有侯二狗、张工一等儿贵人相帮,酱菜生产线便成了家属女工们憧憬着的新栽的摇钱树,她们嘻嘻哈哈剥毛豆,摘大头菜,切萝卜丝儿,那个毛衣后边鼓涌着两个车灯般大奶子的胖嫂,每遇侯二狗,便挑最嫩的水萝卜,强塞侯二狗嘴里解渴。侯二狗倔腾腾刨开:甭骚情咧,又不是给鬼子修炮楼哩,都出工不出活,月底喝西北风尿清水呀!
原本侯二狗也知道给女工们发躁没来由,实情是心里急呀!把萝卜、大头菜整成条儿,丝儿,一刀一刀切来剁去,胳膊腕子抡肿了,小半天也盛不满一口八斗瓮,他思谋能否利用机修厂的废旧车床,弄个半自动的切菜机,动力、刀具心里己有谱儿,唯独进出菜的通道不知咋个整法。张工又一次出手帮忙,替侯二狗画了简易切菜机设计图。侯二狗便叼空儿就跑机修厂,跟着胖嫂钻进废料库,东盯西瞅,拨开破纸箱、烂木条子,儿时拾红苕似的刨淘出齿轮、皮圈、焊条等等,转运安装车间。又央机修厂最漂亮的女出纳杨巧女,蹬着三轮车补买新料。
万事齐备,侯二狗谎称媳妇病了,请了三天假,吃住机修厂里,又想方设法,请求张工不时指点,终于组装成功自动切菜机。
看着流水线上晶莹剔透的萝卜条、蔓菁丝儿碎玉人般地舞蹈,女家属们一激动,七八人围住侯二狗,把他挡蔓菁似的推来搡去,摇起了铃铛。待大家兴头稍减,侯二狗即兴宣布三条纪律:一、新机器好比新接触的驽马,脾气大,喂菜的晚上要好好睡,谁轻狂得过了份儿,昏头晕脑地接班,伤了手脚厂里概不负责;二、干活必须穿白大褂,戴白帽子,食品卫生若不达标,眼见到手的银子就打了水漂儿;三、接菜、洗菜的,得像自己屋里过光景那样,不敢官油壮念子地浪费水电,省下的就是挣下的……
因为侯二狗不拿工资,不存在私心,家属们倒也遵纪守规。三日过罢,挺见效率。然女工们质脆体弱,禁不得劳作。侯二狗便于第四日早提出全厂职工七点半集体跑操半小时,违者扣除当日奖金三元。还准备开展企业文化,排练秦腔折子戏《断桥》,女主角白素贞杨巧女演,许仙吗,他想毛遂自荐……十日之后,女厂长病愈回归,见侯二狗守车床忙活计,便煎了牛奶咖啡“噗、噗”吹凉,双手奉敬。侯二狗叼空瞄一眼女厂长,喝在嘴里,甜在心里,以后进家属厂必刮胡须,抹头油,换新衬衣。
侯二狗自封家属机修厂总教练、总技师、总工程师。
厂里付侯二狗工钱,侯二狗拒收,女厂长过意不去,称了毛线,亲手给侯二狗打了时髦背心。
又一天,疗养院工具车斗强逞能,坏了身骨瘫卧门庭。侯二狗喜挂眉梢,悄儿沓儿修理铺租来工具,叮叮梆梆拆卸发动机,洗涤充电瓶,敲打壳子板,矫正离合器。司机作徒,侯二狗称师,午休静谧,春气氤氲,二人少讲多做,配合默契,大锤咚锵如擂鼓,小锤窃窃似筝琴。侯二狗长睡车下,定睛阖目,聆听天籁仙乐般的样儿,一任窸窸窣窣土屑尘埃抚摸脸庞……
侯二狗受到疗养院院长表扬。
家属厂用大红纸写了表扬侯二狗的喜报。
司机小王送给侯二狗二百元,侯二狗甩出门。他说他干活不图那个。
不久,疗养院撰写的《劳模立新功》登载省报。侯二狗看没看报,不得而知。反正他夜里睡得舒坦,起床脸色油亮,病症已经痊愈。
既是身强体健、耳聪目明,侯二狗便走趟街市,耍个大方给婆娘买了裙子、牛仔裤(虽说四十来岁女人不配,但减价货,才六十块钱)。
好事常常锦上添花。近日同室陈总回趟老家,侯二狗连连收看三场秦腔戏,其中“辕门斩子”是刘茹慧主唱。
侯二狗嘴巴利索起来。他发现他讲的很多幽默轶闻、古董笑话在疗养院拥有最多观众。
他开始指责陈总练气功架势不像;老张摔棋子手脚毛躁;老李打球没受过正规训练;老牛、老马、老杨他们钓鱼、喝酒、练字都是半罐子——糟蹋行当。
他愈加积极干活。
疗养院下水管道磨坏,他拆回修理;锅炉房阀门断裂,他蹴地补缀;工作人员坏了摩托、自行车向他告急;家属、亲友修理电炉子、钢精锅找他帮忙。早八点、十二点;午两点、六点,侯二狗陶醉在他演奏的乐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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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家属厂女厂长的丈夫觅得背心“赃证”,告侯二狗老牛贪嫩草,勾引他老婆。后有杨巧女妹妹吐槽侯二狗鼻脸凹里吊棒槌,寒碜她姐。
接着一个女工的男朋友指控侯二狗虐待妇女,使他未婚妻的粉白脸蛋质地变黑,日趋毛糙。
后来,不断有病友旁敲侧击,很善意、很含蓄、很讲究方式方法地告诉他这儿是疗养院。
再后来,疗养院领导收到病员强烈要求制止噪音的联名抗议书。
最后,同屋陈总回院后于某晚,掏出二百元钱搁侯二狗手心,说:“候师傅,你是一头沉职工,家里困难,一天吃几块钱伙食不行,这钱你买营养补补身子。”侯二狗傻了,不知道该要不要。
屋漏遇了顶头雨。省“五四三”检查团来疗养院查卫生,侯二狗房前旧管子、破车辆、油污棉纱、脏黑水潭受到检查团五百元罚款通报。疗养院会计大会点侯二狗名,又强调罚款国家不管,谁屙的谁吃。
侯二狗认罚,检讨。
光阴车轮般转,二十四小时一日,三十天满月。侯二狗默算日子,半年疗养期限,只剩三月时候。快了,快了,他想起了老婆、儿女和栏里两头壮猪。想起车间里的热闹,原本想回趟家的,考虑到才犯错误,便未张口请假。
疗养院恢复了清静,侯二狗还原了沉默。只是没有了初来时的自负,多出一点手足无措的神经质。讲话低言细语,走路蹑手蹑脚,出外集体看演出,着了凉“咳,咳”两声,眼目忍不住四周盼顾,唯恐影响他人。路途、饭厅和其他病员打照面,下意识主动撵前、主动问好。早晨则跟着陈总练气功,偎依老张观棋阵,仿效小李打台球,还找老牛、老马钓鱼、养雀。谁知侯二狗赌气好好玩一番时,方才发现他连最简单、最常见、小娃娃也会喝的酒也不能喝严,洒在脖颈、惹得大家不快。
侯二狗又开始无涯无际地瞎思谋;前十年作先进戴大红花,骑大白马。中十年抓革命,劳模不吃香。后十年年年超任务,日日增产量,谁使唤都帮忙,大家伙一哇声地夸他是好人,年底自然齐刷刷举荐他当劳模。奖状、电壶、床单、被面子、收音机,前年多提两级工资,外加五百元人民币……难道好好生产纯纯为了钱物;侯二狗惆怅过,委屈过,心冷过,亏得新年、新春里组织上给劳模最大光荣和盛誉,可……侯二狗猝然刹车,警告自己勿胡思乱想,再做出对不起组织的事——可惜心这个东西,要它安静实在是万分不易哪!
一时间,侯二狗感觉成了多余的人,像他家那条爱逮老鼠看不住门的没尾巴狗。狗管闲事度心慌提醒了侯二狗,他便不知从哪达弄来粘泥,远离熟人生人,在一处废弃厕所旁的弯弯柳树下捏弄出车床,螺丝,焊枪,但凡响起脚步声,他便下意识提捉裤腰踅进厕所,没人了,接着捣弄,偶尔会哼两句秦腔: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面羞……
唱着唱着,就有泪珠子翻出眼窝。
侯二狗又犯病了:失眠、头晕、牙疼、耳鸣;焦虑、焦灼纷至沓来。整日无连贯、无动机的嘟囔、嘀咕。疗养院决定让侯二狗转院治病。侯二狗同意,并提出先回趟家,去厂里看看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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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疗养院还去不去呢?侯二狗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作者简介:侯占良,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戏剧家协会会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计在《长安》《喜剧世界》等报刊发表作品100万字。其中,发表于《女友》杂志的报告文学《商山晨曦》获中国记协、新闻出版总署、中宣部、中国妇联四家联办的好作品大赛二等奖;小说、散文《吉祥的猫头鹰》《干娘》在全国短篇文学征文大赛中获三等奖;剧本、小品《挑女婿》《山道弯弯》《拆墙篱》获陕西省“公主杯”大赛一、二、三等奖;小戏《四叔学艺》《合心桥》获陕西省小戏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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