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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首富”儿媳到涉黑骨干 寇静瑶背后的“黑金”家族

新京报 2019-08-07 07:43 大字

太原警方制作的耿建平、耿威龙等人黑社会性质组织架构图。寇静瑶当时被标注为在逃,今年7月25日,寇被警方控制。受访者供图 耿家大院里的四层别墅,耿建平发家后仍住在村里。 耿建平小名“四心”,他的焦煤、石业等公司均以此命名。 四心集团的洗煤厂建在山脚下,有村民举报称耿建平曾借洗煤厂之名私挖滥采。 如今的耿家庄村,扫黑除恶标语随处可见。

7月24日,公安部发布A级通缉令,通缉50名重大在逃人员。因涉嫌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参与实施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等违法犯罪行为,31岁的山西古交籍女子寇静瑶被列入通缉名单。

通缉令发布第二天,寇静瑶在其老家几十公里外的榆次被控制。

十二年前,寇静瑶曾是一起知名新闻事件的主角。年仅19岁的她在12辆悍马的护送下,嫁给了古交“首富”耿建平的大儿子耿威龙。据当地村民透露,这场婚礼邀请到蒋大为、阿宝等多位明星助阵,各项耗资合计超千万元。

婚礼的奢华,显示出耿氏家族的财富能力。多名接近耿建平的人士认为,耿家的资产总值应在10亿元以上。但这些巨额财富的获得,并不如婚礼那般光鲜。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耿建平的财富来源多样,涉及私挖滥采矿产资源、套取巨额国有资产、非法垄断当地客运市场等多个方面。

2018年9月,耿建平与耿威龙等人被抓获。山西警方披露,自1999年以来,耿家父子二人纠集、组织社会闲散人员,在古交、太原等地大肆实施故意伤害、故意毁坏财物、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等行为,“长期称霸一方、作恶犯罪、欺压群众”。

通报内容还显示,嫁入豪门后的寇静瑶,在耿氏家族中担当起财务主管的角色。耿家父子案发后,寇静瑶的命运也随之改变。时隔十二年,她再次登上新闻头条,这一次却并不光彩如前。

山沟里的耿家大院

面对前来抓捕的警察,31岁的寇静瑶似乎并不慌张。太原电视台公布的现场照片中,一袭白衣的她甚至露出了笑容。此时,距离其公公耿建平、丈夫耿威龙被抓已经过去10个月。

嫁入豪门12年,寇静瑶相对低调。记者采访时,很多人对她的过往并不了解,即便是在她常年居住的耿家庄婆家。“只知道她是耿建平的会计。”耿家庄的几位女性村民也表示,她们与寇静瑶不是一类人,平时很少往来。

耿家庄有村民称,耿建平曾定下规矩:寇静瑶生一个男孩可以得到奖励200万,生一个女孩奖励100万。多位村民证实,从嫁入耿家到被抓前,寇静瑶一共生下5个孩子。

在古交市河口镇河口村寇静瑶的老家,村民们也对寇静瑶记忆模糊。有村民称,寇静瑶自出嫁后就很少回来,只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寇静瑶长得好看,她妈妈也好看。”

与儿媳相比,在古交当地,耿建平向来以高调、张狂著称。

知情人说,除了那场全国出名的婚礼,耿建平在日常生活中也十分讲究排场。警方扣押的涉案车辆中,仅车牌号包含数字“001”的豪车就至少有三辆,车型分别为劳斯莱斯、奔驰和丰田霸道。除此之外,耿家还有路虎、玛莎拉蒂等多辆豪车。

发家之后,耿建平依然习惯住在村里。古交市河口镇耿家庄村,一座被夹在两山之间的小村庄,被他打造成一座“王国”——除了洗煤厂、办公楼,还有别墅、游泳池、私家陵园、马厩……

洗煤厂建在村口左侧,右侧是两栋办公楼,楼顶上的招牌写着“四心集团”。因为在家中排行老四,耿建平自小被村里人叫作“四心”,他的焦煤和石业等公司也均以此命名。

更为扎眼的是一栋四层别墅。透过别墅顶层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低处的办公楼、厂区,以及村子的大片区域。村民透露,这栋别墅里不光住着耿建平及其家人,还有两名从外地雇来的保镖,“又高又壮,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耿家陵园建在别墅对面的山上,陵园内铺设石阶,外缘建有围墙,入口前的牌坊上刻着“万古流芳”四个大字。村民张建红告诉记者,该陵园占地原本是自然山体,系耿建平采煤挖空后填平。

陵园的更高处,是一座已干涸的水池。标牌上介绍称:耿家庄村委会百会峁蓄水池长31米、宽15米,深1.7米,蓄水量790立方米,主要用于周边3000亩林地护林防火取水及果园用水,“是一项利国利民、惠农惠民、造福后代的民心工程”。

但当地村民指称,该“蓄水池”实为耿建平借森林防火之名修建的私人游泳池,池边原本安装有入水用的扶手架,后来被拆除。记者注意到,该水池上方是一座封闭式的钢结构建筑,四周均为玻璃幕墙,其设计风格和豪华程度很难与救火用的蓄水池建立联系。警方公布的涉案照片中,也确有这座水池。

落网后,耿建平的样貌有了很大变化。此前流传的两张照片中,他略显富态,穿上西装颇有“富豪”气场。虽然脱发,但头发整齐地贴在头皮上。

而在一张警方近期公布的照片中,51岁的耿建平看起来老了许多。他头发散乱、胡子拉碴,拍照时眼睛避开镜头瞥向低处——这与昔日神气十足的“古交首富”判若两人。

煤炭铺成的“黑金路”

纵观媒体报道,耿建平案的一大焦点在于其如何从农民子弟变身为地方首富。随着越来越多的信息被披露,耿建平发家之路的黑暗面显露出来。

与耿建平同在一个家族的耿同利告诉记者,耿建平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由于其父亲的亲兄弟无法生养,耿建平在出生后被送给对方抚养,两家人长期保持往来。

此前的媒体报道中,耿建平曾多次称其小时贫穷。比如谈到举办豪华婚礼的原因时,耿建平曾回答,“小时候穷怕了,就想给儿子风光风光”。

但耿同利表示:“他养父养母家就这一个孩子,日子过得应该不算太苦。”

靠煤炭挣下大笔财富,是耿建平能够“风光”起来的资本。

一位和耿建平有远亲关系的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当地煤炭行业刚开始发展时,他和耿建平都曾做过运煤生意。“用的是那种组装车,一次拉个四五吨。”后来,耿建平的生意从运煤升级为采煤,开始“挣大钱”。

一份由耿家庄原村支书石丁山、村干部张建红和三名煤矿老板联合署名的举报信指称:1998年,耿建平私开黑煤矿,其间一名童工出事故死亡,被其花钱摆平;后来强占古河焦化厂,私建为个人洗煤厂,并以此为掩护私挖滥采,出煤100余万吨,偷税漏税上千万;此外,耿建平在炭窑沟煤矿、东沟凹、麻善、石老沟、河口村办矿等五处地点挖煤十万吨,毁坏各类土地数十公顷,非法获得煤款5000余万元。

一位曾负责打击私挖滥采的公职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耿建平承包的半沟、石老沟两处煤矿正在其负责的辖区内。“2009年煤炭资源整合后,他依然在挖煤,不是矿井,而是地表的‘明煤’。”

该公职人员透露,由于耿建平善于疏通关系,其所在的部门并不能起到实际监管作用。后来的一次检查中,半沟煤矿因采煤被挖平的山体得到有关部门关注,但最终被耿建平以“挖排洪沟”为由糊弄过去。

2008年起,国家开始进行煤炭资源整合。一年后,古交市邢家社乡办煤矿和石老沟煤矿被列入兼并重组并关闭矿井的名单中。按照规划,它们将被山西华润煤业有限公司收购整合。

这两处煤矿的所属权归邢家社乡政府,但耿建平插手后,其个人成为这两处煤矿的“授权代表”。新京报记者获得的一份文字协议显示,耿建平与华润公司于2011年3月签订了一份兼并重组协议。协议中注明,两处煤矿煤炭核定储量为590.7万吨,初始矿权补偿款为人民币12884.85万元,初始固定资产对价4315.15万元,合计17200万元。

在邢家社乡办煤矿持有股份的卢海升表示,据他了解,煤炭储量并没有这么多,“可能最多只有100多万吨。”卢海升认为,耿建平的这番操作是借煤矿整合套取国有资产。

最终的结果是,耿建平只支付给邢家社乡政府450万,便拿走了1.72亿元。

“2009年已经被国有企业兼并重组、关闭了的煤矿,为何能承包给耿建平个人,并且让他拿走了这一个多亿?”卢海升始终不解,他知道耿建平在当地有权势,但没想到其“能量”如此之大。

卢海升了解到,耿建平能拿到这笔生意,与山西前首富张新明不无关系。多位知情人也证实了耿建平与张新明的关系。

据多家媒体报道,2014年8月4日,张新明因涉嫌洗钱、涉黑等问题被警方带走。也有说法称其涉嫌通过华润集团套取巨额国有资产。事发后,华润集团董事长宋林等人被查。

据上游新闻报道,耿建平在张新明的引见下,与古交乃至太原众多官员建立关系。而耿建平本人先后当选为村主任、村支书和古交市人大代表,依靠政界资源,他又取得多个煤矿的承包权。

虽然在煤炭行业日进斗金,耿建平却也当过“老赖”。陕西包工头黄培山曾承包耿建平旗下的星星煤矿部分工程,被拖欠324万元工程款和168万元的投资款。黄培山告诉记者,他多次登门要钱,耿建平却只用了两辆二手车和一些不值钱的物品抵债,导致黄培山被工人堵门,连续几年不敢回家。直至耿建平被抓,黄培山也没能要回这笔钱。

嚣张的“武装队”

在生意场开疆拓土的过程中,耿建平曾与多人发生经济纠纷。面对利益上的摩擦,他多次采取暴力手段解决。

古交市民马建军告诉记者,他曾参与承包7台大巴车,负责运营古交至太原的客运路线。但原本稳定的生意,在耿建平插手后停摆。马建军称,耿建平的做法是用略高于市场的价格承包下几辆车,先占有小部分市场,之后便开始以暴力手段挤走同行,实现垄断。

2009年8月7日,马建军的车在行驶途中被耿建平手下拦住,两名随车人员被殴打,车辆出现损坏。

“有一次,耿建平开着他的路虎把我的车拦下,打电话叫来一辆空车,把所有乘客都拉走了。”马建军回忆,他的车至少有七次被耿建平或其手下人拦截过。

马建军说,除了跑车途中,车在站点拉客也会受到阻挠。按照规定,每辆车有8分钟的时间停车上客,但耿建平的车会采取“前后夹击”的做法:8分钟过去,前车压着不走,等前车拉够了人,后车便直接插空补位。

一天下来,马建军的大巴车一个人都没拉到。他只能主动找上门,跟耿建平商量卖车的事。最终,他卖掉了4辆自己独资购买的车,留下3辆与人合伙承包的车。“后来,这3辆车也在耿建平的干预下,丢掉了运营权。”马建军表示,耿建平的强行垄断对自己造成了几百万损失,为了还清合伙人的钱,如今他房子、车子均被抵押。

像马建军一样,一些大巴的承包人看到抵抗无效,纷纷去找耿建平商议卖车,原因是“拉不到人,实在顶不住”。

承包人高斗喜的车刚买来不久,曾有人出价95万,想打包买下他的车和运营权,高斗喜没舍得卖。最终,车以78万元的价格被卖给了耿建平。“他刚开始只给76万,我觉得太少,问能不能再提点价。他说车是买给老婆和儿子的,最后答应再多付两万元。”

“你卖就卖,不卖自己养。”听到这番话,高斗喜只能接受。其他承包人的车也均被耿建平以类似手段买下。

警方通报显示,2013年2月至2018年8月,耿建平长子耿威龙名下的金马、程万两家客运公司收入17248万余元。挂靠经营客运车辆按每座每年300元收取管理费,每年收入约22万元,所收款项主要流向耿建平个人账户。

除了非法垄断古交客运市场,其他场合也有耿建平的身影出现。

2013年4月,一家开发商在河口村占地开发小区,村民杨国明告诉记者,当时开发商在未与村民达成征地协议的情况下即进场施工,一些村民进行阻止时,被耿建平手下30多人打伤。彼时,耿建平的身份是古交市人大代表。拍摄于当时的一张照片显示,耿建平背着双手走在队伍末尾,他身前是一群提着镐把的年轻男子。

事后,杨国明等人多次写举报信上访。耿建平得知后,曾专门来到杨国明家质问,“你告我的状了?”“我说告了,他说你又没钱又没人告个啥。”

杨国明回忆,耿建平当时曾扬言“公安局的某领导跟我说了,随便一个证明就能把你抓起来。”没过多久,杨国明果真被警方带走,理由是在此前冲突中打伤一人。

“我根本不认识那人,而且我那天都没动手就被打倒了。”即便不承认,杨国明还是被拘留了14天。直到2019年4月,他才收到一份终止侦查决定书,得以证明清白。

张建红、石丁山等人在举报信中称:耿建平组建了以耿威龙、耿二兵等为核心成员的“武装队”,横行乡里、称霸公路,被殴打致伤、致残的达100人以上。

卡车司机张毛货在拉煤经过耿家庄时曾向耿建平问路,被耿斥骂后两人发生口角,张毛货被耿建平及手下“武装队”成员打断数根肋骨;另据媒体报道,2011年9月10日,古交人张巨兵、张巨平的母亲出殡时,因送葬队伍要路过耿建平的洗煤厂,被嫌弃不吉利的“武装队”成员打伤。

耿家庄原村支书石丁山称,他因为没有按照耿建平的要求推举其为市人大代表,在2007年3月遭到耿建平等人殴打。他被打掉两颗牙,身体神经受损,经司法鉴定为九级伤残,至今仍右上肢震颤,无法持物。

家族式黑社会性质组织

2018年5月,太原市公安局指定万柏林公安分局对《网民举报古交市人大代表耿四心存在涉恶行为》的线索情报进行核查。经过侦查,警方抓获该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成员25人。破获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寻衅滋事、故意伤害、故意毁坏财物、敲诈勒索、强迫交易、非法采矿、非法占用农用地、重婚等案件130余起。

警方通报称,耿建平、耿威龙等人黑社会性质组织自1996年非法开采矿产资源开始,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2018年9月警方侦破时,查明涉案人员及公司银行账户328个,冻结银行账户33个,冻结资产1200余万元,扣押现金81万余元。

天眼查企业信息显示,涉嫌垄断经营的金马、程万两家客运公司均在耿威龙名下。而警方通报中提到,耿建平的大巴收益中,古交-太原部分由寇静瑶控制。考虑到查封大巴影响群众出行,原本由寇静瑶负责的大巴路线,现均由政府委托给一家运输公司托管运营。

耿建平被抓后,耿家庄村口的洗煤厂停了产。大门口的铁皮围栏已经破裂,厂区里一片积水,对面的四层办公楼里也空无一人。山腰上,四心集团的两台大型挖掘机被闲置在一处空地,周围长满杂草。

村里临街的墙面大多涂有“扫黑除恶”标语。村委会的一名工作人员感慨,“我们这里是扫黑除恶重点对象。”

提起耿建平,耿家庄村民对其褒贬不一。年过八旬的陈玲告诉记者,耿家庄以前没有自来水,村民们吃水需要用车去其他地方买,再运回来储存在水井中。陈玲称,村里后来能吃上水,是因为耿建平给打了眼机井。

但这一说法被石丁山否认。石丁山告诉记者,耿家庄机井是由一位煤矿老板和水利局联合建设,煤矿老板出了大部分钱。“耿建平当时在村委会任职,促成了这件事,但并不是他个人出资打的井。”石丁山称,耿建平的洗煤厂本身就有很大的用水需求,而且他能让村里意见不合的人吃不上水。

在太原警方公布的“耿建平、耿威龙等人黑社会性质组织架构图”中,耿建平、耿威龙为组织者,耿建平第二任妻子夏亚红、儿媳寇静瑶等为骨干成员。也就是说,耿建平一家人中,如今只有其小儿子耿威虎没被抓。村民称,耿威虎平时痴迷台球和游戏,对生意不感兴趣,因此猜测其未涉案。

太原警方通报称,耿家父子等人涉黑一案已于今年2月被移送起诉。新京报记者从知情人士处了解到,该案计划于8月20日在山西太原开庭审理。

而就在一个多月前,耿建平的母亲去世。村民们留意到,只有耿建平20岁出头的小儿子耿威虎在操持丧事。而今,那座新隆起的坟茔上,一棵新栽下的树苗已经旱死。

从耿家陵园到山脚下,一路上铺满了黑色的煤矸石。最近几场雨过后,路面露出了原本的泥土色。

(文中耿同利、卢海升、陈玲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祖一飞实习生郑丹

A08-A09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祖一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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