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程玉宇(陕西)
无论俯首还是仰望,也无论是思想还是行走,乡村,都是我永远美丽的忧伤,都是拯救我灵魂的家园。
乡村人物是一部部传奇,是我那如水墨长卷般的山水田园里一些古老的象形文字,他们不但鲜活了我对这个尘世的记忆,也使我聆听到了大地沉重的叹息。
◎乡村乐师
在山峦上,在河流边,在田野里,在长长的婚丧嫁娶的队伍中,你都能听到响遏行云或悠扬婉转的乐声。
那些吹响器的,那些乡村的乐师们呀,他们的身影又总是伴随着秦岭山地那些厚重的灵魂,又总是风雨无阻地用他们那简鄙的民间乐器,吹奏乡村人家的大喜大悲。
他们本身便是生长于这片沉重土地上的农夫。秦岭那些如锯齿般的山峰,也无时无刻不在切割着他们的欲望。学会了这门手艺有饭吃,当他们吹奏的曲调在乡村的天空如滚滚雷声响彻大地,当他们鼓着腮帮子声震林樾,用他们的乐声唱响乡村人家的悲喜命运之时,不单单是他们会热泪盈眶,整个山里的世界也会或风雨如晦,或春暖花开。
“神圣”这个字眼对他们是奢侈的,但他们又无疑是这块土地上最多愁善感的诗人。
乡路上,一朵朵野花在他们的乐声中绽开了美丽的笑脸。
河流边,一群群野鸭子和水鸟们为他们的乐声载歌载舞。
村人寡言少语,沉重的生活重担折磨得他们面容憔悴,如一尊尊被岁月的风雨侵蚀的雕像,但只要有了乡村乐师们的响器在天地间响起,农人们的喜怒哀乐,便随着曲调的高吭低回,如长江黄河滚滚奔流,一泻千里。
我那弯腰驼背的父亲曾对我说:“娃呀,你不明白,听了一曲唢呐,流了一回眼泪,我这心就舒坦了,再苦的日子也不觉得累啦。”
我听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周身上下的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一种荡气回肠的浩然雄风,瞬间掠过我故乡那些层岩叠嶂的山峦。
我的人格和灵魂因此变得崇高。
我感受到了这片大地在一夜春雨过后万物勃发的萌动。
◎乡村歌者
一道巍巍秦岭横亘半个中国,它不但是长江和黄河流域的分水岭,也孕育出了一种只有在秦岭南坡楚文化地域才能诞生的歌谣。
这是一种从远古就流传下来的咏叹调。这是一种悲伤欲绝,只有面对逝者的灵柩,才以哭当歌的吟唱。
甘肃天水诗人王若冰,在秦岭腹地行走了许多山河村庄以后,冠以这种歌谣一个伟大的名字:《黑暗传》!
在长江流域、汉水流域,甚至在丹江、金钱河流域的乡村土地上,从此便出现了一代代吟唱《黑暗传》的乡村歌者。这是一种诞生于中国,只流布于秦楚交界之地,只传唱于我故园的歌谣,一种悲天悯人的挽歌!
“人生在世有什么好哟,说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不知道。”
那声如裂帛、哀哀婉婉的曲调呀!那惊天动地、忧伤欲绝的吟唱呀!
“我的倍全伯父呀!你早上还活得好好的呀,还在对门凹里锄包谷草,谁知你晚夕死了就死了。谁知你一蹬腿就上了奈何桥?墙上挂的腊肉哟,你没舍得吃一吊。满缸压的包谷酒呀,你还没顾上喝一瓢,我的亲人呐,你说声死了就死了!”
那些乡村歌者,那些围绕着死者棺材,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唱歌的父老乡亲,他们的歌咏,如这片土地长长的叹息。那些乡村歌者,不是满脸沟渠纵横的老人,就是布满风尘的庄稼汉子。他们的歌声沙哑悲怆,但唱腔却一波三折,悠扬婉转,唱到悲情处,连他们自己也情不自禁热泪横流。他们是在咏叹逝者的超脱,同时也在哀鸣自己活着的艰难。
我突然想到距离我故乡不到二三百里的那位诗人屈原。
他的《楚辞》、他的《离骚》,不正如我们这些乡村歌者所咏叹的腔调一样吗?
古今同腔,原来伟大的诗人与我们的乡村歌者同是一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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