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使痛苦光辉
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原院长、国家一级编剧欧阳逸冰
涅克拉索夫在1858年的一首短诗中写道：“我的诗篇啊/对于流过眼泪的世界/你是活生生的见证/你诞生在心灵上暴风雨/骤起的不幸时分/你撞击着人的心底/犹如波涛撞击着峭壁”。
百多年后，以同样博大的悲悯情怀，路遥用心血结晶《平凡的世界》表达着自己对人生哲理性的思考：“活着，就要时刻准备承受磨难”。陕西人民艺术剧院将他的这部文学名著改编为同名话剧搬上舞台，让观众享受到话剧艺术的独特魅力，引发非同一般的热烈反响。
剧终之后，笔者久久不愿离开剧场，只是凝视着逐渐落下的大幕，沉浸于“骤起”在“心灵上”的“暴风雨”之中……
内心翻腾了许久，扼要为二题陈述——
四对爱情与三层含蕴
把三卷本的文学巨著《平凡的世界》搬上话剧舞台，所面临的严峻课题，是如何用话剧思维将百万字的文学故事重新提炼成只有三万字左右的戏剧故事。为此，编剧孟冰选择了四对青年男女的情感历史，作为全剧架构的支撑。这其中的深谋远虑、缜密思考是值得令人反复咀嚼的——
小而言之，这是表现改革开放新时期爱的觉醒。
改革开放的初期，人们对美好生活和爱情的向往是那个时期的鲜明特征。剧中选择的这四对青年男女，他们或真挚相爱，爱得生死不渝；或相爱不成，只得无声吞咽苦果、强颜欢笑；或爱恨交错，在历经残酷之后重新相识；或过于“清醒”，把糊涂当成明白，历经苦难而终遇真爱……其中的核心是孙少平与田晓霞。他们的追求代表了那一代青年向上的精神，他们的爱情显示了那一代青年人的纯真。四对青年男女情感上的戏剧性变化，在这块饱含苦难历史的黄土高原上的演绎，让他们那发自心灵深处的欢乐与悲伤显得格外苍凉，格外催人泪下。
大而言之，爱情中的“政治经济学”道出了改革的起因在于人心。
田润叶的那封信，“我愿一辈子和你好”，使得孙少安的生命放射出灿烂的光芒。然而一转眼，此事就化为乌有了。城乡二元化所带来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岂止是“农”与“非农”的户籍差别？爱情被贫穷活生生地掐死了。除了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爱情之外，对其他人而言，决定爱情能否转化为婚姻的都是物质力量，爱情被爱情之外的东西钳制了，践踏了。这四对青年男女的悲喜剧，用震撼人心的力量喊出了——不能再这样了，为了爱情，为了幸福，我们必须要改革开放，必须富起来。仓廪实而知礼节啊。
极而言之，人生的真谛是什么？
全剧以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的爱情、事业、命运为主线，始终在理想的美好世界和平凡的现实世界中间跌宕着、翻腾着、挣扎着、奋斗着……孙少平总是在思索许多困惑，总是在探寻未知，总是想知道在更大的世界会发现什么……当田晓霞真的为了高尚的理想，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时，正如孙少平在小说中读到的，“你生活过了，像亮了一下就熄灭的闪电。闪电在天空中划过，而天空是永恒的……”古今中外，所有为美好理想而献出生命的人莫不如此，只能是留取丹心，与天地恒存了。全剧的最后一个场面是，孙少平伏在浸透苦难的黄土塬上呼叫着“田晓霞——”，那就是在呼叫着他日夜向往的理想。
“生活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却时时发生”——那是因为平凡世界的人们从未停止对理想世界的追寻，他们像但丁说的那样，我们可以活得平凡，但我们绝对不能活得平庸！这就是平凡人生的光彩，哪怕只有一瞬。这就是剧中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所昭示的深蕴。
四对青年男女的情感历史蕴藏着三层内涵，是孟冰在全剧架构中的独特建造，是全剧创意的精深表达，是对全剧主要人物形象的精妙雕琢。
磨盘、碌碡与人偶、铜像
导演宫晓东在这部戏里做了精心而大胆的创造性探索，使自己在导演艺术的道路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这部戏里，转台的实用性、技术性价值已经显得越来越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宫晓东让他的转台负载着更多富有哲理的象征性含义。
这部剧的整个舞台就是一座巨大的碾盘和它托着的碌碡，核心就在一个“转”字上，转出了平凡世界里人们的挣扎、痛苦、奋斗、快乐、思辨……孙少安刚刚读过恋人田润叶誓言般的情书，发狂地大叫“大山啊你挡不住云彩”！可碌碡一转，他就去山西与不要彩礼的贺秀莲相亲了。碌碡再转，田润叶就成了婚礼的宾客，她送的一块红缎子，竟成了新郎与新娘入洞房的盖头。
特别要说的是，还有不转之“转”。孙少安与贺秀莲婚礼的那幅画面，生动、逼真、丰富。虽然碌碡整体没有转，但是这幅画面却不时地上下流转，编织出了悠长的、含蕴的、厚重的、无尽的、梦幻的画卷，令人感慨万千，难以忘怀。而不时地穿插于全剧的三个人偶，它们看上去是自由的、随意的，其实是有着严格规则的——大凡人物的情感突显昂扬或者顿挫的时候，三个人偶就像三个小精灵那样出现，它们显示着强烈的文化意识，随着那巨大碌碡转动着，无尽无休，无穷无尽，演绎着人间的悲喜与苦斗。剧中出现的路遥铜像，是家乡黄土高原的人们以及广大读者心目中的映像，是人们让他和他创造的人物共处同一个时空的想象，这种想象使全剧更有“梦幻色彩”。
《平凡的世界》的编导在自己现实主义的戏剧创作中，张开想象的羽翼，大胆融入象征的元素，显示了他们不断强化现实主义戏剧表现力的自觉。观众的喜爱证明了这种探索是成功的。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在剧中看到生命的光芒：
理想使痛苦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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