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收藏故事

刘星

国人的收藏兴趣由来已久。近百年来的考古发掘中，常常发现上部文化层中同时留有下部文化层的东西，专家解释说，这可能是墓主人生前的收藏，人死后作为陪葬品被埋入墓中。唐太宗李世民珍爱王羲之的《兰亭序》，史载他驾崩前就曾吩咐大臣们要将其作为陪葬品置于他的身旁。这是很出名的收藏故事。

大概是受父母的熏陶，我很小就对古物甚感兴趣。记得农业学大寨时，我们村平整农田时挖出了好多座古墓，很多人争先恐后地争抢那些装在陶罐中的铜钱，却没有人愿意要那些灰头土脸的陶罐，有很多都被当场砸了。而我的父亲却独对那些陶罐感兴趣，捡了几样拿回来，却遭到爷爷一顿臭骂，坚决不让放在屋里，只好窗台上摆了一排排。这些陶罐后来去了哪里？哪个都记不清了！在那个温饱难继的岁月，保命是头等大事，谁还有闲情关心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劳什子！可是我现在回想起那些陶罐，仍然历历在目，依其造型而究，有仰韶时期的，有汉代的，也有唐代的，其珍贵不言而喻。

有一年，我们村北挖出来一个唐代大墓，墓主人姓刘，墓里出土的陶罐照例当场被砸，砸出来的铜钱照例被大家哄抢一光，唯独一方墓志铭无人问津。我父亲见其上的字相当漂亮，就用架子车拉回来放在院子里。我也喜欢那上面的楷书，便趁爷爷放松警惕的时候，偷偷用白纸和铅笔擦拓上面的字，再一张一张地拿回家临摹。

因为总是临摹开头的几行字，所以我对墓志铭上“唐故大将军刘某某”和“紫光禄大夫”这几个字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年龄小，不懂事，意识不到这个“刘某某”很可能就是我们刘家的祖先。我们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都姓刘，且从汉代起，这个村子就存在了。何以言此？因为我们村周围曾发现有好几处汉代墓葬。传说刘邦建都长安后，为图稳固，周边很多要塞都安插了从沛县移民来的刘姓宗亲，慢慢形成了很多刘姓村落。而我们村正是秦岭古道黑龙口一出山到关中川道的第一个要塞，铁炉塬古道上的一个寨子。后来，我读了博士，有了知识，才知道那方墓志铭是见证我们村历史的一份珍贵史料，“大将军刘某某”也一定就是我们村的刘姓祖先，他曾在大唐时代官居二品或从一品！可惜这块墓志铭有一年被隔壁人家借去打土坯了，从此杳无音信。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也痛恨自己当年的无知。

后来，收藏古玩，尤其是收藏古代碑帖刻石的拓片，便成为我最大的业余兴趣。

第一次收藏，是一位青年在中国美术学院上学交不起学费，拿来五十张墓志铭拓片，希望我能介绍买家。我答应他先放到我这里，待找到买家就通知他。拓片收藏，是小众中之小众，要想短时间内找个买家，很难。我便跟夫人商量，能否解人燃眉之急，干脆自己掏钱把这些拓片留下。没想到夫人一听是救急，便爽快地同意了。

我的第二次批量拓片收藏，是一个藏家拿来三十张拓片，希望能换我一幅大写意花鸟。我浏览了一遍，觉得里面不乏佳品，于是就答应了。

陆陆续续，我大概收藏了数百张金石拓片，时间跨度从西周到明清，几乎涵盖了中国文明史的全部阶段。我曾一度只喜欢初唐以前碑帖刻石拓片，尤其珍爱魏晋至隋唐时期的东西。如今看来，各个时期的拓片都有它的价值。我的明清时期的藏品中，就有三张明代关中大儒吕楠撰文并书写的墓志铭。一次我接到著名学者陈俊民教授的电话，说他在微信上看到我发的吕楠的几篇佚文，在他花费了许多年功夫注解，后经中华书局出版的《吕泾野先生文集集注》中并无收录，希望再版时能增补进去，这是了不起的新发掘啊！通过这些拓片，我进一步了解了宋以后关中学人的书法文化生态，这对于认识宋以后的陕西书法发展史，是十分宝贵的第一手材料。

近日，又有朋友送来了一张《唐故庆州司仓王府君墓志铭》，和一张北魏太平真君三年造的佛造像拓片，这是我戊戌将尽的又一重要收获。王府君名王干，隋开皇十四年生人，隋梁州刺史王凯周之孙。入唐后，前朝重臣苗裔在政治上不受重用，“艺兼众术，学总群言”的王干被授司仓，是一个位不及九品的小吏，最终称病在家，游艺自逸，以至终老。其墓志铭拓片，让我们从一个小吏的寂寞人生中，可窥见唐代立国之初政治上带给士人的伤害，其史料价值非同一般。同时，它也让我们看到了唐初长安书法发展的一个侧面，了解到民间书写不仅承袭了隋代的基本面貌，而且还受到了欧阳询和褚遂良楷书风格的影响。太平真君三年造像拓片，有题记。题记中充满了对民众不解佛法的困惑以及对善信皇太后和太子拓跋晃的祝愿与祈福。

收藏是十分有意义的事情。尤其拓片收藏，它不仅可使我们“穿越时空”，置身于具体的历史表述；而且透过其书法，我们还可以感知古代文人的情怀，透视古代艺术精神，了解中国书法的流变，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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