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也夫谈世界杯①世界杯的启示:未来是游戏的世界
【编者按】
北京大学教授郑也夫,资深球迷,7岁开始在胡同和学校里踢球,接触足球60年以上。中学时曾代表学校出去参加比赛,后来看球、写球,跟张斌、黄健翔、刘建宏等一起评过球。在2018俄罗斯世界杯期间,郑也夫教授计划做三到四次演讲,来回报他钟爱的足球。
今天澎湃新闻刊发的是郑也夫教授系列演讲的第一篇,世界杯的启示:未来是游戏的世界。
世界杯比赛场地之一菲施特奥林匹克体育场。视觉中国 资料
向各位同学、各位朋友致以节日的问候。谁的节日,什么节日?地球人的足球节。
球的魅力与心的空虚
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就是足球何以这样火爆?我不是一个唯球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唯心主义者,要是说得最讨巧,火爆当然是来自球与心之间的互动。我们首先说球,球本身得有它的魅力所在,不然我们都是疯子吗?足球这个游戏跟其他体育游戏的不同之处,它的格外优势在什么地方?我试图概括一下。
足球把几个异质的因素,结合在一起。第一项结合就是它把精致和粗野非常好地结合起来,有比它还精致的游戏,比如台球,出杆的那个分寸,力度,击球点,微妙到极点。还有几种游戏也是非常之精致的,比如跳水,射击。但我说在精致上足球不逊于它们。你回家从网上调少年马拉多纳的颠球看一看,从他12、13岁开始,阿根廷有大赛,比赛开始前叫这个孩子来表演颠球,世界上杂耍大师也耍不出这么棒的东西。这个伟大的足球之国几十年再也出不来这么一个人,世界上也出不来这么一个人,精致到极点。再比如,几十米远传来一个高球,这些高手用脚把球卸下来,球像绵羊一样爬在脚前,那种分寸像绸缎一样柔软,而且放的位置好极了,马上就可以劲射。昨天(6月22日)晚上不知道你看见没有,当巴西的球星终于进了一个球以后,内马尔开始杂耍,两个腿一夹,球从对手头上飞过,玩得多么精致。足球之所以好看就是它将精致与粗野非常好地结合起来。这样结合起来的运动是不多的,所以它出彩。
再说第二种结合,就是它把宏观和微观很好地结合起来了。绿茵场105米长,上有蓝天下有草地,场面确实看着很养眼,舒服,壮观。但同时一过一的小场面,非常精妙。再有一个就是90分钟的时长。原来篮球没这么长,一看不行,也得学习它。没有一定的时长就没有情节,就没有故事。而这么长的90分钟内,其实就这么几个要命的时点。作家柳青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历史就像人生一样,关键的时候就那么几步”。也就是说无论在球场上,还是你的人生中,给你的机会就两三次,甚至一两次,抓着了就是好家伙,抓不着回家去吧。希望与等待是人生的奥秘之一。足球对人生的这一点模拟得真好。要是10分钟的游戏就没这个名堂。
足球还包含着特殊的公正。不同种族的人,不同身长的人,都玩得起足球,有的运动你可以来玩,但你真没有戏。我想在座的好多可能是体育迷,就在这个礼拜中,中国田径有两大新闻,先是谢震业跑出了9秒97,马上苏炳添9秒91,很振奋。我少年时候就是练田径的,但是我想说一句令大家丧气的话,令全世界绝大多数种族丧气的话,奥运100米金牌梦我们不要做,我们能做的是什么梦?苏炳添能不能在奥运会上站在100米决赛的跑道上?我要跟同志们说,奥运决赛上已经有多年了,除了黑种人鲜有肤色的人能站在这八人的决赛跑道上。其实好多体育项目都有让一些种族,或者让一些特征的成员绝望的地方。
比如举重。你知道这项运动什么人干它合适?我给你举两个举重神童,都是土耳其人。穆特鲁,土耳其举重第二号王子,你知道他身高多少吗?1米50。苏莱曼诺尔古,第一号王子,他打破了太多次世界纪录。还有一个跨越级别的指标,即举的重量是自己体重的倍数,苏莱曼诺尔古一直是世界第一。他的身高,1米47。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项竞争不算太公正,它格外青睐矮脚虎,个大的不太行。再看篮球,日本、韩国别想打过中国,为什么?人口基数小,找不出十来个两米一十还非常灵活的人。这项运动有打得非常好的小个子,美国的一米八十几的艾弗森是我的偶像,打得太好了。但你如果五个人都这么高,是赢不了球的,所以这项运动青睐大个子,没有大个子是干不了的。所以中国的一号球星到现在为止还是姚明,30年、50年之内有没有可能超过的都难说。还有些运动非常苛刻,比如大家都知道刘翔,这项运动对身高非常苛刻,1米88最合适,1米85矮了,1米92高了,为什么?栏间是三步,这项运动比的不是步幅,是频率,1米88的个头,栏间三步正合适。你看一项一项运动都有严格的筛选,不合它的意,要想出成绩,门都没有。
足球比较特别,足球这项运动对不同种族非常公平,哪个种族都可以玩,都可以玩得非常好。你看黑种人有贝利,白种人克鲁伊夫。我们黄种人不是有点劣势吗。但我认为世界最伟大的还不止那两位,还有马拉多纳。马拉多纳什么种族?混血,所谓杂种优势。我没有骂人,你们在座的,包括我,我们在五胡乱华那会儿,都融进了胡人血统,在一定程度都是杂种。尽管他的血统比较复杂,他血统里面成分比较大的应该是印第安的血统,而印第安的血统跟黄种人的血统最为接近,从某种意义上说马拉多纳是我们黄种人的一员。足球在这方面真的非常之公正,都可以玩。当年荷兰的三剑客,古力特、里杰卡尔德、巴斯滕,其中最矮的大概1米88,最高的1米90多,三个人的球踢得不得了。而球王马拉多纳身高1米65。这个游戏高的可以玩,矮的可以玩,黑人、黄人、白人,全可以玩。现在日本人的足球玩得非常好,全世界球队最像巴西的是日本,对塞内加尔那场球你别看打得那么吃力,但在禁区里可以有细致的短传,这个球队前途不可限量。
还有我必须说的一点,就是悬念,足球悬念太大。当然大得实在有点太过分了,所以这也影响它的魅力。我把这个课题留在下一讲。
今天要讨论的问题还是说它为什么这么火爆?很早以前,20年前就很火爆了,四年一届,越来越火爆,球是踢得越来越好吗?我看不是,好像今不如昔,踢得没有马拉多纳时代好,贝利那个时代我们从电影上、电视上看见过踢得很好,我觉得现在球踢得没有那会好。这是一个争论的话题,我们在这里不争论,我们下一次或者下下次再争论。
它为什么这么火爆?我要说,不都在于球。佛教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段子,就是唐代初年在广州附近的法信寺里,有一天和尚们有一个露天的聚会,杆子上面经幡在那儿飘荡,两个小和尚产生了一个小小的争论,这个说旗在动,那个说你没说到老根,风动所以旗动。惹得旁边的一位张了嘴:不是风动,旗动,是心动。这俩字一出口麻烦来了,寺庙的大和尚听后五雷轰顶,说:咱们借一步谈话。进屋,落座,问其来历?那和尚讲出身世、衣钵,从此不再隐身。这就是六祖慧能,不是什么风动,旗动,是心动。
足球这么火,不能说没有足球自身的魅力、优势,但要说到根本原因在这儿,不在那儿。我个人可能有主观偏见,我认为今天的球还不如昨天的球,但是怎么越来越火?在我们,在人类,在我们的心灵,在我们置身的社会环境,而不在足球。人心感到空虚无聊,要找游戏,要找排遣,要找强刺激。我自己是一个深度的体育迷,因为年龄的关系,能参加的运动越来越少了,现在就一个保留的项目,可能终身保留,就是游泳,像足球就最先不干了,后来篮球也不干了。现在越来越不能上球场了,那就在家看电视中的比赛。有时候家人就说,这球你也看?是什么?CBA。我说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在吸毒。我上瘾,我有这个瘾头。瘾君子有什么办法?孙立平那厮一下火车,马上点根烟。就是这样的人,他上了瘾了。像我这样的看球的人越来越多了,是因为我们空虚无聊,要找刺激。找着好的刺激品更好,找不着求其次。就拿瘾君子们的毒品来说,找着云土,云南的大烟更好,找不着,川土也不错,川土也没有,陕西新种的烟土凑合用吧。
为什么当代人格外追求刺激
说到人的需求,我借一个理论做我的踏脚板。谁?马斯洛。在座可能都知道马斯洛著名的需求五层次理论:生理、安全、社交、尊严、自我实现。不知道您觉得这理论高明吗?您要觉得高明,好,今天来的是时候,你看我怎么修理他。
我先说说我的理论,你把人家理论亮出来,你不能不说你的理论。我也不怕您修理我。我这里是三个需求,要不了这么多。一,舒适;二,牛逼;三,刺激。嗨,郑老师,怎么上来就爆粗口?不错,我是有说脏话的能力,但我没那个嗜好,但这里必须用这个词汇,为什么?牛逼这个词要置换成一个比较雅驯的词就是炫耀,但是炫耀不行,你听我多说两句就明白了。当达尔文提出他的进化论思想,其中最核心的概念就是适应与自然选择。提出以后他看到一个反例,非常纠结。就是雄孔雀的长尾巴。进化的结果应该每个物种身上没有任何冗长多余的东西。你有这么长的尾巴,耽误你行走,还非常眩目,吸引天敌,你容易成为它的点心,怎么进化出这个样子?达尔文陷入长考,后提出一个新的理论,这个修长绚丽的尾巴固然在行动上是劣势,但它有一个强项,在择偶上对异性有更大的吸引力,因此有更多的交配权。虽然它的生存概率小,但有更多的交配权,它的后代就多,后代继承它的特征,还是长尾巴。你短尾巴活得挺安全,找谁交配去?你没儿子,那下一代哪有短尾巴的?
在动物界中,人也是动物,炫耀的功能是什么?性吸引。还有公牛牛角,要消耗多少能量?那牛角干什么的?炫耀的,当然这炫耀主要是对同性的,哥们你这小体格还跟我较什么劲,咱们俩不是在追同一个女朋友吗,你靠边吧,一会儿伤着你。你不服?那咱就打一打,两角就撞起来了。撞完了一个调头走了,女友归这个长角的了。炫耀的功能是性吸引。所以我把炫耀置换一下,换成牛逼,不是我想爆粗口,非如此不能说到老根,它源自性炫耀,性吸引力。舒适的主要内容是温饱,除了温饱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第二是牛逼,第三是刺激。
好,我与马斯洛的理论来比较一下。马斯洛的理论从概念上就是混乱的。第一叫生理,第二叫安全。我问您,安全的需求不属于生理吗?羚羊跑得这么快,是为什么?进化的结果,跑得慢的容易被天敌吃掉,就没后代了,跑得快就更安全了,就有更多后代,这不是生理需求?安全是生理上最紧迫的问题。当我提出需求的话,我认为人类和动物的每一个基础需求都是跟生理密切相关的,有些固然是心理,心理和生理也是接轨的,而生理是心理的支点,脱开这个支点就不要谈了。你说我想买奔驰,这怎么是生理需求?怎么不是生理需求,人的炫耀固然跟动物的炫耀有点差别,已经升华了,不都是性吸引了,但是那老根在这儿,每个人都有一种程度不同的动机,要吸引眼球。因为人类的神经系统太发达了,所以我们从动物的老根这儿升华了,已经不是那么直截了当的,但是老根是在那儿。
人为什么有刺激这种需求?特别是男性?祖先一直生活在高度刺激的生活当中,祖先怎么那样?狩猎,就这俩字。看球的刺激能有狩猎强吗?狩猎,从什么时候开始狩猎?400万年前。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狩猎了?农业起源于1万年前,农业普及的话,说4000年前差不多,4000除以400万,1/1000,千分之999的岁月都在狩猎中。狩猎天天都是承受刺激,打到一个大动物很刺激,一个哥们今天被伤了更刺激。天天都是高度刺激的,不像今天我一样,想看球找刺激,那时候你不找刺激,刺激要找你,因为你要活着,你要狩猎。久而久之,我们跟我们生活的方式,跟狩猎一定是非常契合的,不契合的人不适合生存,不适合繁衍,你打不到多少猎物,淘汰出局,所谓适应的人就是能扛得起这个刺激的人,这样合拍了,他们就是适者,他们就天天过着这样刺激的生活,久了以后他们就非常地能够承受刺激,再久了以后他们定期地要享受这个刺激,没这个刺激他们难受,因为他们都是一直这么过来的。我举两个极端的例子,比如像林彪同志,到了和平期间,百无聊赖。林彪叫了一辆车,离开柏油路,开到田地上去,到非常崎岖的土路上去,司机说太颠了,林总受得了吗?好得很,开。林总颠完回来,舒服。林总的战争生涯怎么过的?一天天都不睡觉,高度刺激。所以怎么样?形成了一个特殊动物。我们跟祖先一样,祖先天天打猎,我们只是晚近的这个时段不打猎了,可是大家知道这个血统的继承,基因的改变,那是非常缓慢的,所以我们要找刺激,但是现在工作很安全,又出不了工伤,工资是固定的,家里断不了粮,你有什么刺激的事?但人最难伺候。英国伟大的戏剧家箫伯纳说,人的最大不幸是他特别想要的东西要不到,人的第二大不幸是他特别想要的东西要到了,要到了以后就满足三天,下面就是空虚,然后又想找刺激。
马斯洛理论的一大空缺就是五个需求里没有刺激。马斯洛生于20世纪初叶,死于1970年,1970年那时候美国毒品市场猖獗。一个活到1970年的人,一个研究人类需求的人,不知道你的同代人们有强烈追求刺激的需求,算个什么人本心理学家,还搞需求理论。这是不可原谅的缺失。他前面五个措词跟我这三个措词比较起来,从风格上说他很小资,我很大无。什么是小资?小资产阶级。什么大无?大无产阶级,我的措词:牛逼、刺激,很无产阶级的词汇。从学理上来说,你说他是什么学理?说是哲学,我怎么看有点玄学的味道。我的理论坦白地说,就是生物学的基础。他有点玄学的味道。你说什么自我实现?不落地,我听不懂。你看我这个词汇,刺激,牛逼,你不懂吗?我觉得,他的尊严和自我实现加起来,相当于我说的牛逼。当然,牛逼更到位。
我的这三个需求舒适、牛逼、刺激,没有先后顺序,在马斯洛里非要排出个序来。晚年的马斯洛在经受别人批评后不再提这个序列了,但是不幸在二传手传递的时候还是愿意画一个金字塔,大错特错。我说的三个需求是平行的。食与性(牛逼所追求的)是平行的,是同在的,不能说半饥半饱的时期人们不过性生活了。在祖先那里,刺激就存在于谋生当中。
正是因为过去人的生存方式当中包含着太多的刺激,今天生活当中都没有了,可是你的基因跟祖先非常相似,所以你开始寻找刺激。
足球在体育项目中是比较暴力的,比足球更暴力的还有,但有的不够精致,比如像摔跤、拳击,还有像不太普及的橄榄球,足球在世界上比较普及的运动里面是比较暴力的。我们把暴力这个概念拎出来单独讨论一下。暴力是今天的文明人很恐惧、很讨厌的东西,但我先跟你讲,我们这里为什么还充斥着暴力?因为我们是从祖先过来的,在祖先的生存方式当中暴力是个必须有的东西,没有这个东西我们就抵抗不了天敌,抵抗不了外部落。它在过去肯定是有积极功能的,不然怎么就一直传递,不被淘汰呢?有的孩子考到职业学校,学个手艺也挺好,安身立命,但家长担心那些校园暴力猖獗,把孩子送那儿不放心。我说你让那职业学校校长找我一趟,我给他讲半小时这个事情就解决了。就是那个学校赶紧设置武术班、拳击班、摔跤班、足球队,全都开张。小伙子挺壮,上我这班里来。这些游戏可以教会孩子们游戏规则,培养孩子们英雄情结。你这么大的个子,怎么欺负他这么弱小的人?你不还是拳击班的吗,你也不怕你的伙伴们嘲笑你?原来跟个牛二一样的无赖,一进了拳击班以后马上生长出英雄情结。所以我们说暴力短期内抹不掉的,特别是男孩子们,祖先给的。我们要把这些有暴力倾向的青少年们,轰赶到一些暴力成分较大的游戏当中,让那些游戏去驯化他们,去安置他们过多的力比多,跟人家拳击两小时了,得到良性的释放。
美国的犯罪学社会学家就说,美国是个发达社会,人们温饱问题不存在,怎么还有这么多犯罪的?说很多青少年犯罪不是为了零花钱,是为了找一件非常有刺激的事情来做,来证明我挺不得了的。你不是挺不得了的吗?你走趟珠峰怎么样?我们要给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提供良性的释放渠道,那就没有校园暴力了,也就没有这么多犯罪了。这是文明面临的课题,靠什么解决?游戏,有点暴力味道的游戏。
工作与游戏
刚才刺激说了挺多了,关于牛逼这个还没有充分展开,也就是炫耀。通常炫耀的主要武器是什么?物质。直到今天的人还是这样,物质是炫耀的第一利器。但是这个利器在今天越来越玩不转了。比如过去你请人吃顿好饭就很炫耀了,这个炫耀之所以能成立的前提是他通常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他还半饥半饱,你请他吃大鱼大肉,炫耀当然可以成立了。现在他吃得挺好,你又让他吃大肉喝大酒,这个炫耀就不大成立了。我们人类的历史正面临这样一个拐点,全世界大多数人解决温饱了。1932年的时候英国一个大牌的经济学家凯恩斯写过一篇。其核心思想就是在100年之内人类的生产问题将解决,这是一个福音,还是一个不好的消息,殊难预料。可以说在整个生物的历史中都没有一个物种能彻底解决生产问题,所以解决了以后我们的价值观将产生剧变,因为我们以前的价值观都是在生产问题、温饱问题没有解决这个基础上的。解决了以后我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我们以前主要靠物质炫耀,炫耀能不能去掉?从老根,从性吸引力这儿来衍生出来的东西,去不掉。孔子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是少数人,多数人都是程度不同的愿意吸引别人的眼球,愿意吸引别人眼球就是有炫耀、牛逼的动机。过去的人主要靠的是物质来炫耀,但物质不太灵光了,因为人人都有,你怎么还是靠这个来炫耀?你说老师你说的对吗?直到今天靠物质炫耀还如日中天,我们怎么看周围还都是这样?这是靠物质炫耀落幕前的最后的疯狂,就快过去了。
我给你报几个坚硬的数字。2016年全世界的总产值是75万亿美元,全世界70亿人。人均,包括小孩老人,是一年一万多美元。中国2016年的总产值是11.2万亿美元,该年我们人口是13.9亿,人均每个月差不多是人均4000人民币。我们比世界平均数低一点。你说:老师,你向我们贩卖一个非常古老的观点“不患寡,患不均”,平均数是不低,但是世界是很不均等的,国家内部也不均等,穷人还很穷。我跟你讲的不是这个古老的观点,不是什么“不患寡”,我跟你讲的是要不了多久,人类要“患多”,物质多的不需要了,有些指标已经呈现出来了,中国炼钢到了天花板,不要再炼这么多了,多了没用。你以为就是这一个指标?一个一个产品的数量都有“够了,不需要了”的时候。我们挟持的高科技在以加速度,越来越多地生产,我们过去,哪里光中国人,全世界的人,都曾经穷疯了,特别是中国人,以为物质生产太要紧了,生产越多越好。到了这个世纪交接的时候,你有点先见之明可以看到这个加速度的趋势必将到来。我的一部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的名字叫《后物欲时代的来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这个书成书已经十几年了,我觉得在社会上没有获得它应有的反响,是因为多数人不信,胡说八道,物欲如日中天,告诉后物欲时代来临。走着看吧。我告诉你,打物质这张牌将越来越玩不转。
凯恩斯说100年内生产解决了,当然预料到机器了,但是凯恩斯没有预料到机器人。我到日本,东亚最大的啤酒厂参观。庞大的车间流水线上的啤酒一瓶瓶出来,那车间里就没有几个人,全是机器人在干。世界各民族、各国家的政治家都在不疲倦地释放一种谎言,各位投我一票,我选举以后将消减我们国家的失业率。胡说八道,这个失业率是谁也消减不了的,失业率只能与日俱增,为什么?因为机器人来了。你也不看看世界趋势,五一节怎么来的?全世界工人为八小时工作制奋斗。现在我们不用奋斗了,变成七小时了。每礼拜六天工作日变成五天了,有的国家已经四天了,有的国家每天工时六小时了,那不是准失业吗?不需要你干这么长时间的活了,因为生产不需要这么多了,要解决我们的基本生存需要的物质将是很容易的了。
你们的儿子就不要说了,就连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以后只能半就业,因为机器人来了。那我们怎么办?还是我讲的这个主题,游戏。以后每个国家的政治家必然面临这种选择,我要发高额的补贴金,你们不用干活,你们回家舒舒服服去待着,去玩,给你发的钱足够,因为我们国家只需要一部分人去生产,全民衣食住行都够了。所以凯恩斯说未来发生的事情将是一个地震,我们不好适应。其实古代贵族早就遭遇了这个地震了,古代贵族因为他们掠夺了很多财富,他们干什么?他们没事干了。原来需要生产的人,你的时间被动地被占有了,马克思说那是异化的劳动。贵族因为不需要这么长时间的劳动,他干什么?一部分贵族,物质明明满足了,但是我要进一步消费,酒池肉林。所谓荒淫无耻,抛开了他的道德含义上说,就是物质已经极大丰富了,还要进一步消费更多的物质,这就叫荒淫无耻。那么少数贵族很明智,无论是在中国的孔子,还是在西方的这些贵族,都是走一种艺术化的生活道路,精致化的生活道路。孔子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就是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干什么的?是制玉的,他是打比喻说要把自己看作一个玉一样,自己要提高自己的修养,过很艺术化的生活,诗、书、礼、乐、御、射,古希腊、古罗马贵族一样,修辞学,音乐、体育,是什么?吃喝解决完了以后,物质够了以后要干什么?选择一个你所热爱的艺术,你所热爱的一个游戏去做,我说的是大游戏,可以不是足球,也可以是,还可以有很多门类。
我们现在为什么不知不觉地感到空虚了?我给了大家一定的解答。为什么开始痴迷很多游戏?因为空虚,因为有空缺。我们继承了祖先的基因,我们有吸引别人眼球的愿望,我们有牛逼的这种冲动,到哪里实现未来?街头暴力,不行,不允许。国家之间的战争,要不得。那么怎么办?要进入种种游戏去发泄你幸运的和不幸的继承到的祖先的这种基因。你也是一个有一定暴力倾向的人,你要给你自己找到一个合法的、健康的渠道。
媒体在摧毁人类体育的生态
和大家分享的最后一个观点是,今天这些游戏能如日中天,是因为它挟持着媒体。没有电视你怎么享受世界杯?我前面在一定程度上讴歌了游戏,但是当这个最大的游戏,比如足球,和最大的这些媒体,网络和电视结合起来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些非常负面的东西,这就是在20多年前美国的一个作家写的一本书里,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问题,这本书的书名叫《赢家通吃的社会》,这个中译本的序言是我写的。当足球挟持着电视,挟持着网络铺天盖地让人们都能够观赏的时候,你们知道了内马尔、梅西、C罗。我少年的时候读过一本小说,罗曼罗兰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里有一句话永远深深地印迹在当年这个文学少年的心里,这句话叫做“当你见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就是你将死而不死之时”,我来借着这个句式说,当我们见到了C罗和内马尔在足球场上的身影的时候,就是县级、校级足球队的球星们彻底死亡之时。小时候我们是看着基层的球星长大的,能看到两个校级球队打球,太幸运了。那场子上百人,围的水泄不通,我们个子小看不到。后来我们看到乔丹了,校级、县级球队太垃圾了。整个人类体育的生态被这些伟大的球星挟持着媒体彻底地改变了。
现在不错,除了世界杯,除了NBA,我们国内还有CBA,还有中超,也有一些人在看,那你说在他们下面一级的球队还有人看吗?我小时候成长的环境当中,你在班里球打得好,跑得快,你都吸引眼球,你要是达到校级,像我曾经得过学校的400、800公尺冠军,那你在学校面子大了去了,直到50年后大家聚会老同学还会回忆起当年我赛跑的情景。所以说,当你看到乔丹,当你看到内马尔这些人在竟技场上的身影的时候,还有下面那二级、三级、四级、五级、六级的球星吗?没有了,这叫通吃。通吃以后很不妙。本来整个人类的大的体育圈里可以养育这么多段位的体育明星,现在没有了,CBA我可能都不想看,我会看人大对北大的篮球队?我有病,人家说。
当我们看着火热的世界杯的时候,我们想这是人类健康的体育生态吗?健康的体育生态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曾经是个全方位的体育迷,身体力行去踢球。你如果只是这么看,这事太荒诞了。而这件事情在我们这里走得最彻底,在人家那里,原来有N级的体育球星,要减去若干级别了。但人家那个草根那儿还有。你在美国中学里搞一个小的问卷,你问学校里哪些学生是最吸引同学们关注的,是知名度最大的。不是数学竞赛冠军,不是作文比赛冠军,是学校的球星,田径明星,是这些人。他们认为,培养孩子们的英雄情结,体育要比数学、文学更有效。人家根深蒂固地持有这种观念,要造就社会中的硬汉。虽然人家大生态也已经受到极大的摧毁,中段没有了,可是草根这儿还有。在我们这儿的所谓体育,可是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
(本文系作者6月23日在北京大学做的演讲,澎湃新闻记者柴宗盛根据视频整理,经演讲人审订。感谢超星学术在本文发表过程中的贡献。感谢陈丹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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