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足、生育与童养媳
20世纪90年代初,葛希芝在陕西进行关于缠足的田野调查。
这张图片是在陕西省的一个村子里。那里都是山,人们生活得比较艰难,但还是乐于坐在太阳底下,告诉我缠足的事情。他们讨论时会互相纠正:“哦,这个不是这样的,是那样的……”有时很抓狂,听不清每个人都说了什么,但非常有趣。
我想从田野项目指南开始谈起。田野经历会深深地改变一个人,你所学到的永远超乎你的想象。
人类学作为一门学科总是很难界定。你会好奇你的对象在想什么吗?还是他在做什么?这两者很不同。人们会告诉你一些他们很感兴趣、认为重要的事情,但从不去做。也是人类学中的一个大问题,为什么人们内在的文化信念与外在的社会生活如此不同。如果你致力于去看人们在做什么,那么你正在看到人类学中更为科学的一面。当我们谈科学,我们是在谈方法,谈假设。如果你在社会中看到一些现象,你会试图去用某种假设来解释。我们要做的是逐一推翻自己的假设,剩下你推翻不了的,也许它就是目前最好的答案。
人类学是困难的科学,人们有自己的感觉、经历、渴望,他们会问:“你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话?你要来干什么?”有很多人在被访时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了解人们头脑里发生了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在田野中我很少会问诸如“你对此感觉如何”或“你觉得这样更好还是那样更好?”这样的问题,我试着去问一些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你有没有缠过足?”“那时你几岁?”
当我们要研究人的时候,“受控实验,受控环境”这些是很难做到的。我希望研究“自由放养的人”,看到他们在生活中自然的行为状态。这种状态下,我们无法控制事物的发生。我们可以做的,是寻找“自然实验场”,我们可以比较两件事情,它们许多方面都很相似,只是你感兴趣的那个方面有着不同。
田野工作有时真的是十分痛苦,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很有趣的。大部分中国人类学学生待在自己的国家做田野,凭借对当地的了解和语言,可以更快地开展调查。但这样就无法体会到人类学的一个魅力所在——距离感。我建议他们尽可能地去与自身环境相差最大的田野点。物质环境对人的影响非常大。现在已经有很多很好的研究,做的是人们怎样改变、适应当下新的社会。你可以在工厂做田野,在遥远的乡村,在县政府……你也可以在幼儿园做田野,最近有一本中国学者写的书,在研究孩子们对世界的认识,而不是单纯的怎么玩。
葛希芝教授在讲座上分享田野调查经验。
人类学家是他自己的工具,我们自己是获取信息的渠道,了解自己的优缺点会很有益。我第一次做田野时被吓到了,我是一个非常害羞的人。如果你真的非常不擅长社交,就必须想一些别的办法去做人类学田野工作。也有在人群中如鱼得水的人,那样的人也许会在田野中说得太多,很少倾听他人。
另外,我从Arthur Wolf那儿学到的第一条规则,是要保护你的对象,不让你的对象陷入麻烦。我们必须对可能伤害到对象的事情有判断,然后是基本的尊重。人无法决定自己生在哪儿,所以我们需要尊重每一个人。
我接下来介绍一下我的三个案例。
1.为家庭贡献越多,资本的女性生的孩子越少
这是一个关于女商人想要几个孩子的案例。这里讲的是乡镇的工人阶层。在我展开项目的时候,已有很多关于配偶权力的研究,但据我所知,还没有人问这个问题:如果因为她给家庭生意带来资本,那她会不会凭此而少生些孩子?我听到其他田野工作中的很多女性说,我的婆婆无法逼我多生孩子,因为我要做生意。我假设女性更愿意控制生育来减轻她们的工作量。
1988年至1989年,我进行了这个项目的田野调查。我的变量是“生育力”,女性有着多少孩子;还有“经济资本贡献度”,如果这个女性和丈夫一起把钱投入作生意的启动资金,那谁的钱投得更多?如果她已经有了启动资金,那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访谈了台湾地区的88名女性商人,和成都的100名女性商人。试图论证的假设是为家庭贡献越多资本的女性生的孩子更少。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台北的女性有很多机会做小生意,而成都因为改革开放的浪潮,不少女性也投身商业。
调查回应了我们的假设。我们按年龄分组,在台北的年轻女性样本明显支持了我们的假设。成都年轻女性样本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无法使用。在台北和成都,年长的女性都支持假设。虽然假设有效,但我依然无法下定论,是拥有更多的资本能允许他们生更少的孩子,还是愿意有更少孩子的家庭会导致更多的资本……其中的因果,像这样样本量比较小的项目是很难了解清楚的。
2.过去的中国社会为什么要让女孩缠足
缠足是一种性别建构的暴力形式。缠足要持续多年,这些年里小女孩无法入睡,而小孩需要睡眠!我想如果仅仅是想建构一个性别,可以通过对孩子的教育完成,而缠足在中国从上层社会到底层的农民广为散播。中国父母都是人,他们都爱自己的孩子,缠足会造成很大的痛苦,为什么这件事持续了这么久?仅仅用“那是文化”不足以说服我。有两种传统的解释,一种是说男人认为这样很性感。我在书里用很长的一章写了为什么这是一个错误的说法。确实有一些中国男人认为这很性感,但大部分中国男人并不这么认为。另一种说法是能令女性嫁个好婆家,我也反对这个观点,不少女性结婚后还缠着足。我认为可以适当地引入马克思主义观点,马克思主义分析观点的核心是人的劳动。通过人在自然世界中的参与,与人的合作,创造出维系个人、家庭、社会的经济。所以我想看看女性在儿童时都做了些什么劳动,她们是否缠足。
田野调查中我们设置了256个问题:包括是否缠足、缠足时的年龄、放开的年龄、家庭背景、教育情况、女孩时期的工作与收入。我设了16个类别,例如轻体力劳动有纺纱、织布,也有养蚕、采茶等。我们可以从中得知女孩是否能养活自己,是否甚至还能养家庭中的其他成员,因为许多文化中认为“女孩没用”,这也是我对女性历史经验感兴趣的一个原因。我设想缠足这件事会影响月经的初潮年龄与停止年龄,但我错了,我的数据没能足以支撑这个观点。
我们的样本量是选择了四川的10个县,每个县的城郊与农村各250人,年龄65岁以上(1990年-1991年时),总共5000名妇女。我们的假设是:需要女孩参与经济生产活动的四川家庭,会用缠足来控制女孩。她们7岁缠足,一直到17岁,一直安静地在家做着父母想让她们做的事。我们的假设与调查结果最终呈现了一个强相关,在这个地区的缠足的女孩的比例,与她们所从事的有经济价值的劳动相关。
项目后续,Laurel Bossen做了2000个在中国其他省份的访谈,因为也许有人会说四川只是中国的一个省,其他省也许不是这样的。但她的田野做得晚,很多老人都不在了。这次后续调查同样证实了我在四川的假设。
我想用对缠足的调查来和另两样事物进行比较,一个是面纱。面纱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存在。今天21世纪的面纱离不开政治意义。另一样就是女性的割礼。它们目前依然普遍。我把这三样事物叫做“超级性别”(hyper-gendering),超级是极度的意思(hyper means excessive)。我认为这些实践都发生在一个晚期帝国时代。中国、印度、中东、部分非洲,这些晚期的帝国会变得人口稠密,人们越来越难以维持生计,他们会动用家庭里所有的女孩作劳动力……与我研究缠足的论点相同。但我还没完成这项研究,很难得到数据,我也没法做像那样的田野了。但我决定抛出这个观点,也许印度的专家,中东的专家,会说,不,不是这样的,让我们来看看事实是怎样的。
3.台湾地区的童养媳研究
这是我的丈夫Arthur Wolf持续了毕生的工作。他三年前去世了,去世时他83岁,还未退休,是位充满活力的田野工作者。这项研究建立在文献研究的基础上,就像历史学家、人口学家那样。
这个题目和性以及乱伦有关。在西方,弗洛伊德关于人在婴儿时期欲望的研究在1910-1930年代风靡一时。他的观点为早期的人类学家所赞同:我们成为人是因为我们放弃孩童时期原始的冲动,与家庭之外的人结婚。我觉得这个观点相当笨拙。
Arthur Wolf在台湾做博士论文的时候住在台北外面的一个村庄,研究村里的孩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村庄里70%的新生女婴会被送到另一些生了婴儿的妇女手里,一起抚养。这些女婴会成为童养媳,并非只有富人或穷人家才这样。童养媳会认为抚养她的就是她的父母,其他孩子就是兄妹。到一定年龄她会和某个她一直以为是兄弟的男孩结婚。童养媳在过去的中国是一个广泛的现象。那时是1959-1961年,人们不断地告诉我丈夫,“童养媳已经消失了,那简直太讨厌了,我们不想生孩子,但父母说这是你的丈夫、这是你的妻子,快给我们生孙子孙女。” Arthur Wolf询问原因,得到的答案几乎是相同的:“要和一个你认为是兄弟的人进行性生活让人感觉很恶心很无趣。”他意识到他得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天然实验场,可以看到做童养媳和传统包办婚姻两种不同的模式。而且日本占领台湾期间,他们做了非常完整而细致的户口记录。他对资料进行分析,就这两种形式的婚姻写了他的第一本书。
经过长时间的计算,得出的结论是,童养媳夫妇的生育力比传统婚姻夫妇的生育力要低40%。Arthur还得出一个结果,一同抚养的两个孩子认识时,其中的任何一个小于3岁——无论男女——他们之间便不会愿意有性生活。如果过了8岁就不会介意这件事。所以Arthur Wolf真正在做的其实不是关于中国人的研究,他研究的是人类的性行为以及孩童的发展。
我们从台湾的家庭和其他中国南方的家庭获得了一个“自然实验场”,通过两种形式的婚姻,我们可以看到进化是怎样创造了一种亲人之间的爱,这种亲情与成人之后对他人的吸引力非常不同。我们也可以看到弗洛伊德错了。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幸运的机会,得以遇到这样天然的实验场。
[葛希芝(Hill Gates)是中密西根大学荣誉退休教授,被誉为“最后一位”马克思主义人类学家。她主要研究中国(包括台湾)汉人社会、阶层和性别关系。葛希芝用政治经济学分析中国女性角色和地位,具有代表性的是她对于“缠足”的田野调查,她还研究中国的民间信仰,其解释开拓了马克思主义对象征、意识形态的认识力度,富有社会理论的想象力。出版了《中国工人阶级生活》、《中国马达》、《寻找成都》(1999)等书。本文根据葛希芝于2018年5月在上海大学社会学院国际大师项目的讲座整理而成,方圆翻译及整理,文章经主办方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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