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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命 灯◎王晓燕

宝鸡日报 2018-04-11 12:21 大字

说到长命灯,明代戏曲家、文学家汤显祖在他的《牡丹亭》中就有“从来雨打中秋月,更值风摇长命灯”的经典诗句。长命灯,祈愿长命百岁之意。

在我们家乡关中一带的婚俗习惯中,新婚洞房内要通宵达旦地点燃一盏由新娘舅家陪嫁的灯,也就是长命灯,从婚礼那天日落开始到次日日出时为止,最少为一天,中途不得熄灭。

我没见过我婆,却见过她的长命灯。我婆的长命灯是铜做的,是用棉花搓的灯捻,烧的是清油,灯的底座、灯柱和上面两个摞在一起的灯碗浑然一体。

那盏长命灯陪着我婆和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一起走向那个她从来不曾去过的深宅老院,长命灯陪着她从如花的岁月走向梦一般的流年之中。她曾为人妻,为人母,和那个她未曾见面却要携手一生的我爷,开始去经历世事沧桑,去遍尝世间苦甜,也开始了他们一生漫长的孕育之路。

我婆在我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房子里那张黑漆雕花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她唯一的一张照片,我对她的记忆就是那张珍贵的老照片,旁边放着我婆嫁到我家时陪嫁的长命灯。

关中道上的男人大都大男子主义,我爷也不例外。可我听我大婆(我爷的大嫂)和八婆(我爷的弟媳)在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下拉家常的时候说过,我爷那大男子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对我婆的疼惜,我婆心里最清楚,还有那盏陪了他们一辈子的长命灯。

最初的十年里,我婆数次怀胎,却没有一次能顺利生养。那一年,我婆的妹妹生下一个男婴后,就撒手人寰。我婆刚刚坐了一个空月,姨婆家的人就把那男婴抱给了我婆和我爷,寄养在了我们家,惜子如命的他们把那男婴视如己出。

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我婆才保住了后来生下的我爹他们姊妹四人。在我家一直长到十几岁的那男婴(也就是我伯),却再也不愿意回那个他名义上的家,常常是我爷把他送回他家,我爷人还没回来,他却赶在我爷之前溜回了家。

后来的我伯,成了我们那里少有的有出息的人,他是那时候陕西省公检法系统的一名领导,也是我婆和我爷五个娃中最让他们引以为豪的一个,那张老照片就是“出息”后的我伯给我婆拍的。

我一岁的时候,大姑接我婆去赶他们青龙庙的庙会。那是我们那里过完年之后第一个大庙会,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赶会,人潮涌动,川流不息,密密麻麻的铺子和零散的摊位一字排开。针头线脑、瓜子花生、甑糕油条、烟酒糖茶应有尽有。还有那耍猴的、算卦的……真是五花八门 ,叫人目不暇接。

晌午的时候,人挤人挤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就夹了起来(那时候,周围庙会上踩死人并不是啥稀奇事)。村里找来专门维持秩序的年轻后生,拿着一撮一撮的扫帚棍抽打着夹起来的人们。我婆原本就有高血压,被那阵势惊得犯了脑溢血,抬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我爷在那盏灯下熬红了双眼守了我婆三天三夜,我婆还是离他而去,只留下孤独的我爷,在长命灯下熬那春夏秋冬的漫漫长夜。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觉凄怆的事情了。

十三年后,我爷弥留之际,眼睛无限神往地望着老屋的房门口,用那仅剩的微弱气息告诉儿女,我婆站在房檐台下等着他呢!没过多久,他便长眠不醒。我爷走了,带着一脸安详,如那耗尽最后一滴灯油的长命灯,在秋日的夜风里飘忽不定,直至熄灭。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妈嫁给我爹的时候,长命灯为玻璃材质的罩子灯,外形如细腰大肚的葫芦,上面是个形如张嘴蛤蟆的灯头,灯头一侧有个可调灯芯的旋钮,以控制灯的亮度。

我妈满怀生活的希望,一脸憧憬地和那盏烧着煤油的长命灯嫁进了我们家,开始了他们一辈子的蹉跎。

那时候的我妈,年方二九,肤如凝脂,眉清目秀,花一样羞怯地躲在屋子的一角,不敢抬头看一眼村里来看新媳妇的乡邻。

我爹那时候被派去修冯家山水库,勤劳的我妈白天下地干活,夜晚则在那盏灯下纺线织布,缝补日月。我六岁的时候,村上重新组建了宣传队,那时候的宣传队挣的也是工分,我妈因为没出嫁前曾在宣传队待过几年,有老底子,所以被村上安排了去。

八百里秦川孕育了陕西这方热土的周风秦韵,多少文人骚客沉浸其中,厚重的历史积淀出了秦腔——这三秦大地的天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民大都目不识丁,却能一板一眼地吼几句秦腔。揪心裂肠的唱腔给人别具一格的美感,那美,给了别人享受,也熨平了自己心中的愁苦……

每到夜晚,忙完一家大小的吃吃喝喝,我妈就在长命灯下熟记秦腔戏《五典坡》《三娘教子》《安安送米》的戏词。昏暗的油灯下,她一脸的专注,神情随着戏里故事情节的变化而悲喜交替,仿佛她就是那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十三年辛苦抚养夫侄的王雪娥、被逼寄居白衣庵的安安之母……

我七岁那年农历二月初八,是我们那里一年一度的长命寺古会。按照惯例,村上每年都要唱三天三夜的大戏,我爹也在古会之前赶了回来,那天晚上是我妈主演的秦腔戏《五典坡》。

当身穿一袭长袖衫、外披水衣,额上发间耀眼夺目、淡雅妆容的我妈如出水芙蓉一般飘上戏台时,戏台下的我和弟弟起初竟没反应过来,当确认那是我妈后便惊喜地大喊起来:“那是我妈,那是我妈!”周围齐刷刷地射过来无数惊讶的目光,带着我们看戏的爹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他尴尬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低声呵斥我们不要再喊叫,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激动与自豪……

台上的我妈低吟浅唱、顾盼生姿,让人随她喜而乐、悲而伤。平时不喜看秦腔的我爹那天晚上一直守在戏台下,直到戏终人散,才背起熟睡的弟弟,领着睡眼蒙眬的我回了家。

再后来的日子,村里通了电,我妈的长命灯被搁置在了闲房子的角落,烧煤油的长命灯退出了它的历史舞台。

二十年前,我出嫁的时候,几个我舅跑了几十里路,专门在县城最大的商场,精心挑选了一款插电的长命灯。白色的灯座上面,那一瓣一瓣粉色的灯托犹如盛开的荷花,粉色透明的椭圆形灯罩边缘吊着一串串亮晶晶的水晶吊坠,花瓣的中间是那旧黄色的灯泡。后来,就连白炽灯也被现在的节能灯所取代。不管用什么样的灯,打开开关那一刹那,屋子里透出来的总是那美丽而温馨的粉色。那灯光总给我一种温暖,一种慰藉,一种希望,一种心灵的归宿。

几百年来,长命灯将自己的辉煌奉献给了那些如鲜花般青春涌动的女人;也似一位垂暮的老人,讲述着这黄土高原、八百里秦川如我婆、我妈一样女儿们爱恨悲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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