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丰子恺旧居现在不能开放,但大家还是想念日月楼”
丰子恺的漫画作品影响深远,而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者,丰子恺在美术、文学、宗教、音乐等领域的“学贯中西”和“仁人爱人”的为学思想启蒙和影响了几代人。丰子恺也是上海中国画院第一任院长。
2017上海书展,丰子恺外孙宋雪君(丰子恺次女丰宛音之子)、外孙女杨朝婴(丰子恺长女丰陈宝之女)携《日月楼中日月长——丰子恺家庭影像、随笔、漫画精选集》出现在“澎湃新闻”展台,通过澎湃新闻的直播回忆其外公晚年的生活点滴、艺术创作,以及对孩子的教育。
丰子恺后人自费投入维护并对外开放的上海陕西南路丰子恺旧居前几年由于邻居阻挠等种种原因被迫关闭,对此,宋雪君说:“(之前一直)有很多人来参观,站在那个地方,看到丰子恺先生当年工作生活的小床和桌子,很多人流下了眼泪……虽然现在不能开放,大家还是想念丰子恺旧居,想念日月楼。”
《日月楼中日月长——丰子恺家庭影像、随笔、漫画精选集》书封1957 年,丰子恺六十大寿时在上海日月楼前摄。丰子恺边的小姑娘为杨朝婴,丰子恺夫人徐力民边戴红领巾的男孩是宋雪君。
澎湃新闻:在公众的印象中丰子恺先生是个儒雅的文人,他以睿智的笔墨语言画着《护生画集》,始终保有童心,懂得诗词、音乐。那么在你们的印象中,外公丰子恺是怎样的形象?
宋雪君:丰子恺在大家的印象中应该就是一位艺术家,仙风道骨,但在我们第三代人眼中,他是位和蔼的外公。在我们(宋雪君与杨朝婴)有记忆的时候,外公的胡子就很长,早就白了。他特别和蔼可亲,至少对我们俩从来没凶过。最喜欢的是逢年过节到外公家去,因为那里是真正的归宿。其实我们在外公家很守规矩,他在二楼工作的时候我们在楼下从来不上楼。上午和午睡后的那段时间,他在那里聚精会神、孜孜不倦地工作,我们绝对不能去打扰他。但他一旦开始跟我们玩,就怎么玩都可以,把他当同伴玩也可以。还有就是,他带我们出去,你要买什么书,他就给你买什么书。要吃什么就给你买什么,所以童年到外公家是最幸福的时光。
丰子恺在日月楼
澎湃新闻:外公当时给你们买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书吗?
宋雪君:《三国演义》连环画,题目我都记得,叫《战沔水》。这只是一本,我从他那里得到的书太多了。
杨朝婴:小时候还看到隔壁有人拿了一只毛毛的小狗熊,那个时候要八块钱一个,非常贵的,我是爱不释手,问人家哪里买的。外公也不声响,下一次去的时候就给我了。他很细心很体贴小孩的。因为他对儿童观察的很多,所以他画的儿童漫画里面很多都是体现小孩的,很真实、很接地气。
丰子恺亲自给妻子和儿女拍的合照澎湃新闻:丰子恺先生有两处居所最为有名,一处是缘缘堂,再就是日月楼。日月楼在陕西南路,几乎融入了上海的市井生活,能介绍一下“日月楼”现在的情况吗?
宋雪君:他一生居住的最主要的两个地方,一个在他出生的地方——桐乡,我们叫它故居——缘缘堂;一个是他在上海定居的房子,住了21年,直到去世,是一生居住时间最长的,这个地方他取名叫日月楼。很遗憾,前一个地方毁于日本人的战火,他带着全家逃出去了,人都在,但房子没了。上海房子还在,可惜他却在那里去世了。后来丰子恺的孙子丰羽自己出资,把当时房子的二楼和三楼买下来,布置成一个展馆。一楼价位太高,没有谈妥。二楼三楼开放之后,很多人来参观,站在那个地方,看到丰子恺先生当年工作生活的小床和桌子,很多人流下了眼泪。还有很多年轻人坐在那个地方,一直不走,就希望待在那里,觉得近距离和大师同在。甚至还有一个德国人,他说大师是有气场的,这里就有这个气场,所以大家在这里不想走。虽然现在不能开放,大家还是想念丰子恺旧居,想念日月楼。
丰子恺手书日月楼横额
澎湃新闻:为了完成对老师李叔同的承诺,丰子恺晚年坚持创作《护生画集》,我曾经去过陕西南路的“日月楼”,印象最深的是他窗边小小的写字台和又窄又短的床,现在看来有点不可思议,因为现代画家会有一个很大的画案。那当时特殊环境下丰子恺的创作是怎样的情形?他的生活又是如何的?
杨朝婴:那个床只有一米五八,他人有一米七三。一家十几口人就集中在二楼三楼,外公因为要清静,要完成他答应弘一法师《护生画集》第六集,要提前完成。那只有这一小块地方——半个阳台是属于他的。他睡也在这里,然后凌晨天不亮开灯起来画,他是为了不影响家人所以才睡这么小的床。晚上睡觉都是曲着腿睡的。他很看得开。他有句话说,富贵于我如浮云。他只希望他的艺术变成像劳苦大众的医药米面一样的食品,把艺术作为一种精神食粮给到大众,这就是他的目的。
1927年弘一法师在丰子恺上海寓所前摄
澎湃新闻:那个阶段丰子恺有哪张画是你们记忆比较深刻的?有一张画是《剪冬青联想》好像蛮特别的?
宋雪君:剪冬青的联想是公园里面有个园丁把高高低低的树剪平了,他觉得这是一种艺术,在丰先生看来,如果人也有高高低低,你也拿一把大剪刀剪过去,是不行的。所以他认为人应该有自然的发展,树和花草也应该有自然的生长。不要把它剪平,不要一刀切。这是他的愿望。
《剪冬青联想》
杨朝婴:还有一幅画是《跌一跤且坐坐》,一样跌跤了,你不要怨这个怨那个,怨地皮不好,腿脚不好,他就坐下来,笑嘻嘻的。这是一种很好的心态。
《跌一跤且坐坐》
澎湃新闻:这本书叫《日月楼中日月长》,是当时丰子恺对联的一句,也表达了他当时生活的某种状态,比如日子比较闲适,或者看淡很多东西。当时的很多家庭影像出现在这本书中,你们觉得哪些值得和大家分享?
日月楼中日月长,与后一照片对应的漫画宋雪君:这幅画——《1956年与幼女一吟在日月楼》,是我外公、小阿姨和小舅舅三个人当年在日月楼上工作的情况,他画了这幅漫画,把自己也画下来,题为:日月楼中日月长。丰子恺先生画的画和写的诗、对联,都是两重意思,一重意思就是我们可以看到,日月同升,日月星光。不但是可以一直居住下去,而且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希望和平幸福的生活可以长久地过下去。他的好朋友,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反过来给他写了幅上联,叫星河界里星河转。对仗得很好:星河界里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这两联都可以引申到我们的人生哲学中去。
1956年7月,丰子恺与幼女丰一吟在日月楼合译柯罗连科小说
澎湃新闻:丰子恺先生当年在日月楼里创作是什么情景?
宋雪君:刚才我们讲到他在日月楼完成弘一法师交给他的漫画《护生画集》第六集。护生很多人会理解为不杀生,不吃荤的,那种理解就比较肤浅。丰子恺说过一句话: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常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待人处事。弘一法师当年希望丰子恺先生画六集,第一集是五十岁的时候画五十幅,弘一法师以五十幅字来对应。六十岁的时候第二本,是六十幅。第二本画好后弘一法师知道自己不久于世,就给丰先生写了封信。当时原本要做到一百岁,一百幅画,一百幅字,完成的时候应该是1978年。那样的话《护生画集》功德圆满,所以他要求他的弟子完成六集。丰先生觉得1978年,他已经80岁了,不一定能活到这个年龄,但老师的嘱咐一定要完成,就回了老师八个字: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护生画集》第六集封面
1947年,丰子恺回到弘一法师圆寂的泉州,再看到自己的承诺,就下决心要把它完成。1973年,他知道可能活不长了,冒着政治风险也要完成对老师的承诺。他当时说要提前完成第六集,家里人一致反对,于是他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偷偷画,画完藏起来,就这样画了整整一年,总共一百幅画。题材也没有,好不容易找到题材完成之后,人是有精神支柱的,他那时候肺癌应该已经晚期了,他也不管,坚持画,完成以后,一下子垮下来,手都不能动了,笔都拿不住了。再过了一年半,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很安详,因为他的使命完成了。
1948年12月在福建泉州弘一大师生西床上
丰先生曾翻过号称日本红楼梦的《源氏物语》,上中下三册。因为他古诗词功底非常好,从日语翻过来,还要用古诗词的方式把它表现出来。我阿姨说他有时候为了一个字就拈着根香烟走来走去地想很久。
《源氏物语》封面
澎湃新闻:其实丰子恺当时的画风也受到了日本竹久梦二的影响,您能说下他当时是怎么转化画风的吗?
宋雪君:丰子恺1921年借钱到日本游学十个月。有一次在东京的街上,偶然看到竹久梦二的漫画,好像一下子开窍了。那些画就是他最早期的画风,这本书里也收录了他早期的漫画,都有竹久梦二的画风。丰子恺的漫画到后期有很大的变化,简单说是黑白漫画和彩色漫画的区别,黑白漫画可能从竹久梦二开始一直是黑白漫画,彩色漫画是他带领全家老少离开浙江逃难到祖国大西南看到大好河山后才有的。但根本原因是马一浮先生给他写的信,劝他不要局限于黑白漫画,可以画彩色漫画。这幅《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是典型的彩色漫画。到了新时期,竹久梦二的东西永远在里面,像一个魂一样,但是他自己创作的东西也大量存在。他在1957年写了一首诗,诗的后两句就是他对他的画的最好的总结: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他60岁的时候说:阅尽沧桑六十年,可歌可泣几千般。有时不暇歌和泣,且用寥寥数笔传。每幅画都是寥寥数笔,但是他留下的四五千幅画影响很大。
《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
澎湃新闻:刚才您展示了一张漫画,丰子恺画猫。其实丰子恺也是一位非常爱猫之人,能讲一下他和猫的一些故事吗?
宋雪君:丰子恺有四篇文章写猫,大概有42幅画以猫为主题,曾经有个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书就叫《阿咪》。他在1942年画过一幅画叫《摧残文化》,一只白猫一只黑猫在丰子恺桌上,把墨水打翻,纸张弄破,看到这幅画就觉得很可爱。丰子恺的照片里有猫的也很多,猫可以坐在他的脚上,坐在他的肩上,甚至可以爬到他的头上。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看书,猫也在头顶看书。这只猫眼睛就盯着书看,他不在乎猫,猫也不在乎自己坐的位置,大家都习惯了。
1963年,丰子恺在日月楼。
画里的猫就更多了,刚才给你看有个小女孩在看书,边上一只猫坐在这里,坐着的人就是我的母亲。当时我的母亲11岁,那只猫在边上陪着她看书。而且他为猫写过一篇《猫伯伯》,因为乡下“伯伯”有点贬义的色彩,贼就是贼伯伯,猫就叫猫伯伯。他喜欢猫,说猫比较和蔼,不凶残,和人类能和平相处,这也是他的一种心态。
《摧残文化》
澎湃新闻:一般读者印象中,最熟悉的丰子恺笔下的人物是阿宝,讲讲阿宝的故事。
杨朝婴:阿宝是我的妈妈,也是第一个孩子,最典型的两张,一张是《阿宝赤膊》,另一张是《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那是她妈妈看到凳子怎么没鞋穿,就把自己的新鞋子脱下来给凳子穿,一看,还缺两只鞋,就把她妹妹的两只鞋也给它穿。当时看到这个情况,我们外婆很生气,说不能这样,把鞋弄脏了。外公就说别动,我把它画下来。他也是很随意地画下来,想不到这张画流传了那么多年,人见人爱。《送阿宝出黄金时代》是因为阿宝长大了,他觉得很悲伤,脱离了纯真年代,以后就太懂事了。他说你们小孩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但一旦成人,就会变得退缩、顺从、恐惧、妥协,就像一只绵羊一样,完全失去了童心。他讲过一段话,很经典:我也垂垂老矣,但老的是身躯,灵魂永远不老。不但不老,最近在整理儿童画册的时候,我觉得时光倒流,返老还童。我所憧憬的一切都重新回到了我的心里。他自己愿意叫自己老儿童,他有童心、童趣,有童心世界。
《阿宝赤膊》
外公说过人生好比有三层楼。第一层是物质生活,柴米油盐,是大多数人的,第二层叫精神生活,文化艺术,是温饱后的追求,追求各种各样的美,但是人生还有第三层,灵魂生活,一个人要有信仰。这是最重要的。她(杨朝婴)设计了一块板,在二楼到三楼的通道里面,说明人生有三层楼。外公又说,我是在二层楼了,正努力地往三楼去。有脚力的时候我就上三楼看看。
《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
丰子恺七个儿女与漫画关联示意图澎湃新闻:你们两个有没有作为丰子恺先生的模特出现在画里?
宋雪君:我出生三个月时,外公带我到西湖,给我画了一幅,叫《雪君初到西湖》。我把他作为我的名片。外公给我们的画最自豪,而且画我们的儿童时代,让我们永远忘不了。
雪君初到西湖
杨朝婴:我出生八小时,外公用钢笔给我画了一幅。而且我们第三代的名字全都是外公起的,都跟时令节气有关。他叫宋雪君,是冬天下雪天生的,我叫杨朝婴,江南二月十二是花朝,我是二月十三,所以叫朝婴。我弟弟子耘,是耕耘的时候。他弟弟叫樱时,是樱花开放的时候。
丰子恺在外孙女朝婴落地八小后为其画像
澎湃新闻:其中有一张照片是您和外公一起,您在看他画画。能谈一下当时的场景吗?
杨朝婴:那时候我四年级,当时是中央电影制片厂来拍纪录片,让我和弟弟在场。我弟弟戴红领巾了,外公要奖励他,我呢,蛮疯的,辫子上一个蝴蝶结都跑掉了。就拍了这一张,在丰子恺旧居的阳台上。
1962年外孙女杨朝婴、外孙杨子耘在日月楼看外公作画
澎湃新闻:你们也说到当年马一浮先生是外公的好友。我们也知道《护生画集》这几个字是不同的人书写的。
宋雪君:一共是四个人,第一、二集是弘一法师,第四、第六集是朱幼兰,第三集是叶恭绰,第五集是虞愚,所以是四个人完成了书法,丰子恺一个人完成了漫画。其实还有很多幕后的人,都很重要,在这本书里面可能不出现,但没有他们这本书也做不到。1978年,弘一法师的另外一个弟子——广洽法师,到上海来,一下飞机就问第六集完成没有。我们回答说完成了,但没法印刷,更没法出版,后来他就把画夹在袈裟里带出去了。回到新加坡之后马上寄到香港,香港立刻就印刷了。所以《护生画集》真正问世的年份是1978年。
《护生画集》各版封面
澎湃新闻:刚才提到马一浮、弘一法师和钱君匋,能说一下丰子恺同友人的交往吗?
宋雪君:其实外公的官宦和商人朋友不多的,他的平民朋友很多。最近丰子恺的一个潘姓学生告诉我一个故事,70年代被批判之后,稍微有点行动自由了,他晚上就去中国画院门口接外公,却发现有辆三轮车来接外公,也不说话,一直送到日月楼门口。后来丰先生去世开追悼会,这位素不相识的车夫到现场看着丰先生的遗体嚎啕大哭。这个人如今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但他也永远在我们心里。
《护生画集》放鱼
澎湃新闻:从这些细小的事情中可以看到外公对你们生活的影响特别深。除此之外,你们外公有没有留给你们一些绘画作品?
宋雪君:外公一生的作品,据我们统计有4500多幅,后面陆续收回来应该会超过5000幅。绝大部分都通过各种途径捐献给博物馆了,家人觉得保存在自己家里不如保存在博物馆,可以让大家一同欣赏。我母亲留给我一部分丰子恺原作,我觉得放在家里也不太安心,后来就跟上海大学博物馆沟通,共同保管,必要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展出,我也免去了担心。放在家里一个是不安全,另一个是我们没有很好的保护条件。杨朝婴也用同样的方法放在另一个地方,不放家里,这些财产虽然宝贵,最宝贵的还是留在我们脑海里。
《仁能克暴》
澎湃新闻:外公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印象特别深刻的话,影响到你们之后的人生之路?
宋雪君:有一句话: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崔瑗的座右铭,外公很喜欢。我们也受益匪浅。还有一句: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还有他受弘一法师的影响,有八个字: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读书人先要有器度有见识, 而后再谈文学与艺术的创作。做人是第一位。我觉得现在社会上有一些人把这句话倒过来了,先是文艺,先出名,但是倒过来连好人也做不了了。必须是先器识而后文艺,不可能说先出名了有钱了然后来做好人。那个次序永远不能颠倒。
丰子恺外孙宋雪君(左二)、外孙女杨朝婴(左一)在书展澎湃直播间接受“澎湃新闻·艺术评论”采访,当时宋雪君正在模仿外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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