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英 文
□朱鸿
20世纪末与21世纪初的一些岁月，社会激动、燥热和亢奋，衮衮角色，会食频频。那时候，我和英文难免会共享一个饭局，从而欣赏了他的幽默。
他或荤或素的段子，总是激起一浪又一浪的欢笑。散席之际，他辄得意地说：“我是你们的弄臣么！”
俄顷，科学技术给中国人送来了手机和微信，英文迅速接受，玩得熟能生巧。他经常发一些自己的消息，并把各路诸侯的反馈作为新的消息再发。我和他互动颇繁，彼此自有默契。有一天，在路上相遇，他的额头和眼睛都是光，嘴唇生花地说：“自我宣传部么！”
自嘲是处世的一种策略，唯智者中的智者，强者中的强者，才敢一用。自嘲也是一门语言艺术，它会消除尴尬，融化恶意，创造一种天下太平的气氛。英文很高明，善于自嘲。封官弄臣，组建自我宣传部，只不过是他的自嘲而已。然而仔细品味，似乎还有余意。随便的自嘲不会产生奇妙的效果，唯才士的自嘲方可达到一种境界。
英文是陕西镇安人，能在长安及其潼关以外打下一片天地，全靠他的文章和德行。出深山，至平原，进入一个文化部门，何其难也！用一个一个的汉字组合为小说或散文，发表，出版，传播于世，何其难也！他凭什么？没有权，没有钱，只能凭贵手之举荐。
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推贤进士的传统，指朝臣和缙绅，应该积极为天子发现合用之人。英文显然是沾了这个传统的光。吾辈能有今天，几乎都是沾了这个传统的光。实际上，此乃命运的一种恩典。
英文的幽默在陕西文学界有口皆碑，广受喜迎。不过他还有一种优秀的品质，便是宽厚。他理事不使计，论人不苛求。我曾经编辑了一套散文丛书，其中有英文的大作，但他却主动避让，盼以他人取代。他有此美意，我能不遵循吗？有一年，英文请仵埂、邢小利和刘炜评喝茶，我也在场。也许英文是怀着收获一篮表扬而来的，可惜啊，仵、邢和刘，自始至终狠批他的一部小说，真的是毫不留情。在昏暗的灯光下，英文的脸一阵紫，一阵红，一阵灰，一阵白，不过他硬撑着，悉听酷评。他没有自辩和反诘，更没有恼怒，不过显然很萎靡。那天深夜，我陪英文从小寨一步一步走到明德门。我感受得到他的沮丧，但他却从未抱怨那三个火枪手。在英文的宽厚中，必然蕴藏有人性的理解和体谅，更有人性可贵的慷慨和包容。
英文当然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善良稀释为窝囊。他也有两排钢牙，一旦遇到不公和不义，也会愤怒得张口撕咬，只是他不轻易发作。
英文的点赞者和崇拜者很多，他也以此快哉！他容易走近群众，跟群众打成一片。
我和英文的相识和相亲没有任何可以拍案的故事，完全是一种不急不慢的程式。在他有报刊的版面可以执掌的那些日子，主动刊登过我的作品。他送过我两幅字。在我最悲痛和最高兴的瞬间，总有我挚爱的朋友出现在我身边。这一瞬间，英文从不缺席。他是一个非常温暖的朋友。
我在英文家里见过他伟大的母亲。老人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那内敛的羞涩的慈祥而坚韧的背影。
那年，这个老人走了，英文没有告诉我。我应该送一送老人，也应该在英文流泪的瞬间，站在他的身边。我为未能送他的母亲，心里滞淀着永久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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