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块土地 周玉英
故乡和母亲一样,是永远歌唱的主题。而我的故乡在哪儿呢?有那么一个地方勉强算得上,这就是山阳县中村镇罗家坪。平心而论,它的确称得上美丽——四山环抱,不冷不热,不山不原,一条清亮的小河四季不涸,和公路平行着把村子从中间分成河东河西,既有偏远之隅的静谧,又无繁华都市的喧嚣。但因土地的缘故,它留给我的记忆并不美好。
罗家坪总共三个生产队,三队彭姓为主,二队多是田姓,一队李姓占七朱姓占三,可占三成的朱家出了几个在外做官的厉害角色,也就抵消了份额不足劣势,没有人敢小觑。只有周姓,数来数去就我和叔父两家,叔父是农民,父亲也仅仅是个小教师。土改以后才流落到罗家坪的爷爷,半生流浪中肯定遭受过好多白眼,为在这最后一个驿站住得长久,娶了二队第一大姓田家女儿为妻,谁知奶奶完成传宗接代任务后早早仙逝。“和亲”带来的短暂平等宣告结束,从此开始“享受”外来户待遇:自留地是大路边最易遭偷的薄地;凡上缴的东西无一例外都验末等;每到分粮时刻,大大小小的眼睛瞪得鼓环一样,满脸鄙夷,分明写着“瞧呀,这家外来户又从咱们碗里抢食哩!”
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和田家一位小朋友在河边玩游戏,他输急了,更仗着在一旁洗东西的母亲,打了我一拳不解气,还骂道:“不要脸!种我田家的地,分我田家的粮,不要脸!”说真的,小孩子家拳头能有多少分量啊?让我伤心痛哭的是那无力反驳的言语。恰巧,放工荷锄归来的爷爷经此路过,一向低调的爷爷暴怒地揪住那孩子的领口:“啥是你田家的?都是共产党的!你这叫反攻倒算!我明日就到公社告你,让警察抓你游街!”爷爷这一吼,别说那孩子吓得目瞪口呆,就连他母亲也顿时变脸失色,合起水淋淋的双手直作揖:“他姑爷,你消消气,你消消气,别跟碎怂娃一般见识……”就在那一瞬间,身材瘦小的爷爷在我心目中高大起来,也就在那一瞬间,往日形象模糊的共产党在我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希腊神话中有个大力神安泰俄斯,据说只要他保持与大地接触就会不可战胜,是大地给了他力量。而中国人对土地的感情没有那么玄虚,也就实实在在的三块。诸葛亮在言家事中向后主表白:“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由此可见,第一块土地最重要,是人的衣食源泉。十五岁那年,我考上了中专,三年后弟弟也上了师范,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余下的母亲和二姐也农转非,为生存提供衣食的第一块地,我们是不再需要了。就在乡邻们准备把目光中的鄙夷转换成艳羡时,要强的父母一咬牙,决定效仿爷爷再次迁徙,离开这个遭受了过多白眼却始终暖不热的窝儿,来到经济和文化相对发达的小镇上,在距街道不足一公里的上湾村买下一块空地重新筑巢,盖起了村上第一座两层小洋楼。这第二块土地,保证了我们安居。
虽然没有美丽的神话,但汉民族对土地的依恋是胎带的,没有土地的故乡算不得真正意义的故乡,只是一个内容空洞的籍贯。土地的缺失,让骨子高傲的父亲终生把媚笑挂在脸上,为人师表几十年,前半辈子可谓半工半农,差不多算个庄稼把式,退休在家闲而难安,看到同龄人尚在田间劳作,又眼热又无力,又另类又孤寂,实在难抑躬耕垅亩做田舍翁的欲望,可乡间的一草一木一砾一石都有名有姓,一出门踏上的便是别人的地界,茫茫苍穹之下,又有哪块土地属于我们?父亲的稼穑情怀其实也是我和弟弟的困扰,爷儿仨一合计,趁一次洪水过后,从河里挑回几十担无主的淤泥摊到楼房顶上,四边用砖砌砌,好歹也算有了块姓周的土地。移一畦春韭,栽两蔸藿香,壅几行小葱,撒一片莴苣……随着节令变换地里内容也跟着更新。这块悬空的土地终归不是正儿八经的耕地,上难盛雨雪,下隔绝地气,特别是三伏天,每日至少需饱浇一次。为了不致土地板结龟裂,我们顶着烈日不厌其烦地从数百米外的深井里汲水,敬业得像圣徒修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十年间,我们流出的汗足足能把这块二十多平方米的土地和成泥浆,至于付出与收获是否对等,我们从未作过商人式的计算,只知道付出的是艰辛,收获的是快乐,只知道这默默的劳作,是我们父子比家长里短世道人情更为持久的共同语言,只知道农人盼晴我们盼晴,农人祈雨我们祈雨,它让我们与乡邻实现了心理对接,从而感觉不再另类。
就在我们爷儿仨忙乎楼顶那块地的时候,没有文化却有远虑的母亲,偷偷领着阴阳先生漫山勘踏,最终为我们买下了四分三厘荒坡——这是我们的第三块地,她和父亲已于三年前安寝在那儿,从此不再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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