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平凹那些事儿
刘占朝
担水看蝣蝣
小学三年级时,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看见贾平凹在庵泉担水,却瞅着泉水在发呆。
我在棣花贾塬小河东边住,上学得从西庙、东楼再到上寺小学,一趟得走四五里路。
上寺原是法性寺,是一座古庙,庙里有神像,两边有凶乎乎的几员大将厮守。旁边就是后来建的学校,门朝南开着。学校东边开一个小门,叫东门,西边在大樾树的塄上开一个小门,叫西门。大樾树上挂一口大钟,以前是集会和防贼用的,声音洪大,隔几里路都能听见。钟旁边挂一个上下课摇打的响铃,钟下面是老师的灶房,西门下边就是西泉。棣花东街有三处泉水,分东、中、西三泉。
学校配有风琴、圆规、拐尺等,老师的书教得好,黑板上的粉笔字写得好,风琴也弹得好,毕业的学生绝大多数都升入高年级。一、二年级要在西庙、东楼上了,才能到上寺小学上学。
一天上午,放学的铃声响了,同学们一溜烟涌出教室,我小跑着争抢到前边。出了学校东门,急急乎乎往回赶,走到离校门不远的中泉塄上往下一看,平凹在塄下的泉里担水。平凹是我们棣花公社唯一的大学生。那时的棣花大队,从贾塬到东街、到野猫洼,再到街道、西街、韩涧子、雷家坡,就有16个生产队3000多口人。全公社有棣花、南岭、南沟、巩家河、条子沟、西三塬、许家沟、吕家垭、陈家沟、苗沟等10个大队上万口人,就出了贾平凹这样一个大学生,可稀奇啦!
说真话,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小娃,对大学是啥样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平凹这人个头不高,神态却跟别人不一样。
这样一种神秘感,使我对这个人关注起来。
棣花东街的三个泉,是我们当地最好的泉水,冬热夏凉,水质好,冬夏喝了都不拉肚子。平凹把一只桶放在泉口接水,不一会就接满了,提开后再接另一桶。
人吃的水在中泉上边流出,用桶接,中泉下面又有三个池子,一池淘菜,二池洗衣服,三池刷尿桶。二池和三池之间还支着几个列石,列石下边的三池是比席还大的大池子。当看见三池水面上有几个核桃大的浮游生物蝣蝣在戏水时,他呆住了,把水担的一头支在下巴下,静静地盯着看。
我在泉上塄边的皂角树根爬着,好奇地看着他。心想,平凹在想啥哩,竟然把桶放在池子里不管,水溢了一路?是在看蝣蝣咋游、咋蹦、咋跳哩,还是在琢磨这只蝣蝣和那只蝣蝣如何对抗、如何戏水、如何玩?或是看蝣蝣在列队表演?反正他看得很入迷……
“平,看你的水溢成啥了!”一个来担水的老人说道。
他这才一惊,转身打了个趔趄,把那桶水用水担钩钩起,向老人笑笑,把水担走了。
我目送他担着水向西走去,上了几十个台阶,又走了一段平路,再上了好高一段土塄。我撵了好长一段路,直到看不见他人,才转身向回走去。
回到家里,我详细给母亲说了平凹看蝣蝣这件事,母亲说:“娃呀,你把平凹叫叔哩。我娃长大了,也要像你平凹叔一样上个大学哩。”
我一直犯疑惑:“平凹看蝣蝣咋那样地入迷?他到底看出了什么?”
下午放学,我独自一人撵到皂角树下的泉里去看,照样是饭时的那几个蝣蝣,我看了好大一会儿,也没看出个名堂。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多年,直到了现在,我才弄明白。
拿扫帚棍打碎柿树叶
夏日午休后,太阳当头照,门前的榆树、椿树叶子肥厚,几只知了叫个不停。下午第一节课老师讲作文,我得认真去听,就赶快走出楼门,把昨天傍晚攀折的柳条编的柳叶帽戴在头上遮凉,兴冲冲地向棣花中学走去。
公路两旁的包谷地郁郁葱葱,包谷正冒红缨子,一个石子绊路,我用脚踢得老远,走走跑跑,心里很惬意。走到桥头时,见平凹正在塄上的柿子树下,用手中的棍棍拨弄什么。
我就站在桥头静看。他先用一只手举着棍棍在树上戳戳,再换一个地方戳戳,然后用双手握住棍棍的一头,使劲地在密密麻麻的树叶上敲打,直到把力气用尽,这才坐下,掏出一根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圈,抬头看看;再吐吐,再看看,反反复复。一连抽了两根烟,起身拍拍屁股,顺包谷地里一条毛路向北走去。
我很好奇,他在那儿抽打树叶,又抽纸烟,吐烟圈,坐坐,想想,在想啥哩?我也痴痴地胡思乱想着,突然想到自己还要上学哩,就飞奔学校而去。进了校门,第一堂课都下了。
我急急地走进教室,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怎样炼字、炼心、炼脑的字样。我赶快把同桌的笔记翻开抄起来。
放学了,我还在想:平凹在树下到底干啥来?就直接向树下跑去。
过了包谷地,上了地塄来到树下,发现他用扫帚棍把树叶打成包谷颗大的碎片片,落了厚厚一层。
扫帚棍有五尺长,小拇指粗,在树上抽打了两个地方。左边的树梢子打的少,树枝上的叶子还依稀可见,右边打了老笼大一个窟窿,树叶完全碎落到地上。右边地上两只烟头,吸的只留下没法夹指头的一小截。
他这是干啥哩?心里都想些啥嘛?我摇摇头,心里嘀咕:大人咋真麻烦,叫人猜不透。只好朝家里走去。
翻地点洋芋
对大多数农户来说,正月初五一过,大年就过完了,该样当春天的活计,担去冬捂的草拌猪粪牛粪,翻地、担尿、点洋芋,就闲不住了。
天一亮,勤快人忙着下地干活,我用锨把挑着笼子,到小河去拾粪。
小河发源于陈家沟后面的苗沟垴山梁上,流经三十多里到棣花贾塬村,从东街和贾塬穿过,流向州河,也就是丹江河。我出了门,端直向骆驼巷走去。骆驼巷从东到西有3棵柿子树,东边是帽盔树,中间是大尖顶柿树,挨厕所的土塄上是棵古老的火龟柿树。
土塄上边是生产队的牛圈。我从家门口向西走,下了塄,过了官路,又上到窑场子,转过湾,跨过牛圈后墙,就到前边房山豁的土塄上。塄很陡,到下边地里有四五丈高,长着枣刺、小树、蒿草,经过一冬的沉积,枣树只剩几颗干枣和枣刺,好多小草干枯得发黑发白,一点就能着起火来。向前看去,小河西边的地里,平凹两口子和弟弟在翻地。
平凹的妻子穿一件纳扣门子、撵襟红衣服,十分得体漂亮。她是棣花西街村人,十几岁就被丹凤剧团招去演戏,是公社上万人中的人尖尖、丹凤剧团的台柱子,演过江姐、铁梅等等,人都爱看。
太阳红彤彤地照着,他们把地已经翻了一大片,地界旁堆了两担尿。他的弟弟栽凹把锨抡得很欢,热得脱掉了上衣,里边穿的是嫂子给他织的粗线毛衣。
这时,平凹的父亲担着一担尿,领着两个女儿掮着锄头、提着洋芋种来挖窝子、点洋芋。切洋芋种还是很讲究的,有两个眼才能用,切开后,还要用草木灰把切面一洒,再拿到地里种。
平凹、栽凹拿锄头挖窝子,父亲拿尿勺给洋芋窝浇尿,等尿水渟干了,平凹的妻子和两个妹妹把洋芋出芽的一面朝上塞到洋芋窝里,然后用锄坢土盖住,为了防冻,还要把土盖得深一些。饭时到了,他们说说笑笑收拾家具回家了。
他们一家人走后,我才从石头上起来,开始去拾粪。
给平凹还日记
1981年暑假,我从丹凤中学毕业回家,给生产队队长说:“给我寻活干。”队长让我到黄坡看管葡萄,给我记3分工。我和队上一个挣8分工的老哥在坡上同住一个窑洞,吃饭时换着回家。
我们在坡上待了五六天,天天都有人来偷摘葡萄吃。我俩一个在山下放哨,一个在坡上看守,不让人进葡萄园,因此受到队长的表扬。
一天清早,我从家里往黄坡走,刚走到西边路上拐弯处,三队的贾忍仕从后边紧追上来,和我一块说说笑笑向前走。
贾忍仕在贾塬小学当民办教师,我们走到小学院墙跟前时,他突然对我说:“占朝,平凹文章写得好,小时就写得好。”
我问:“你看过他小时的文章?”
他说:“平凹上大学时,把鸡蛋箱子(用木条钉的隔缝的框子)背走了,我打扫战场,从墙角里扫出本日记。”
“还在你手上?”我问。
他答:“在!”
“我在黄坡看葡萄,你下午拿上让我看看。”
他答:“行。”
我下午拿到日记,就在坡上看起来。平凹钢笔字写得好,把日记当散文写,长的四五千字,短的一二百字,写得很饱满。如写家境:“人都说我妈有福,我想我妈的福在哪儿,她不外乎生了两男两女,男的惹的生气了可以到女娃家里去,老大惹的生气了可以到老小家里来……”
那时,他的家境贫寒,父亲被打成右派,兄弟和两个妹妹还小,母亲又是妇女劳力,一天挣8分工,他一天挣3分工,一年到头就靠工分分粮、分钱,是队上的缺劳、缺粮、缺钱户。为了挣8分工,他给生产队说他要修水库。
他到苗沟水库没几天,就想挣10分工。10分工的活是抡锤打钎子,结果他去干时,第一锤就没打到钎子上,而是砸到别人的手上。他无奈地说:“看来我是挣8分工的命。”
他又找到指挥部主任,说他能写大字、刷标语、办简报,当下写了几个字,主任看了,就批准了。
平凹爱文学创作,偷家里一个鸡蛋卖7分钱,正好买一张邮票,给报刊投一篇稿子。一次,公社信用社主任来家里游,父亲让他妈给客人打荷包蛋,半天了还不见把鸡蛋端上来。他爸到灶房去看,他妈说,鸡蛋让平拿去卖了买邮票了。他爸就说:“好了,快把辣子、锅盔往上端。”
平凹在水库上很懂事,看见宣传队又要演出节目,就想自己怎么加班加点,写稿子、编词、发简报。一演节目,他就藏在后台递词。
一次,他给“高原战士”写了这样一首诗:“黄昏/我站在商洛山巅/遥望西边的天际啊/仿佛看见横空出世的昆仑山/这会儿你是在军营/你还是在拉练……”
一天,父亲给他说,要推荐上大学了,让他报名。他赶紧到水库上砍了一背篓柴,等放工后背上给村支书送去……如此等等,他在日记里写了很多自己的故事。
我要到商县东龙山师范上学了,就把日记给贾忍仕还了。
过了半年,我想贾忍仕拉拉呼呼的,我得把日记要来,给平凹存下。
我找到忍仕一问,他说又让一个朋友拿去了。我找到这个朋友,他说丹凤的朋友拿去看了,找到丹凤,说商县的朋友拿去看了,找到商县,又说洛南的朋友拿去看了。用了3个月时间,我才从洛南找回来,高兴得差点流出眼泪。
把平凹的日记拿回来后,我怕受潮,用牛皮纸包住放在抽屉里。
1982年秋,我在下湾看稻子,平凹来到忍仕的院子,忍仕给他说了日记的事,平凹就说:“难怪我的日记弥不住,原来才在你这儿。”忍仕说:“你要找你的日记,得找占朝,听说占朝给找,不知找回来没有?”平凹就发动人满村找我。当我来到忍仕院子时,他正抽着烟,我说:“平叔,您回来啦?”
“回来啦。叔给你散根烟抽。”他说。
“老师不叫抽烟,我也不会抽。”我说。
“这会儿老师不在,不罚站。”他说,“我这是带把的金丝猴,5毛7分钱哩,抽,我给你点。”他把洋火擦着给我点着,我吸了一口就呛口了。
“你还真的不抽烟。”他说。
“我说不会抽,你还不信。”我说。
他又吸了一口烟说:“叔有一本日记,你给找来?”
“找来,找着了。想着我毕业了,到西安还给您。”我说。
“你还给我?”他问。
“得还给您。你日记里满是故事,细节丰富,情节曲折,咋样也要还给您。”我说。
说话间,他就急忙朝我家赶,迫不及待地问:“日记本在哪里?”我说:“就在你手下的抽屉里。”他拉开看没见,我说牛皮纸包的就是,他一把抓住就拆,拆了三层牛皮纸,一看整整齐齐的,说道:“还保存得这么好,一点都没发霉。”接着说:“人一生,读好书受益无穷。我听说你爱读书,随后你到西安来,我家里有很多好书,你拿回来读。”
后来,他在《我是农民》第9节最后一段这么写道:“我把日记本贴在胸口,一滴眼泪骨碌流了下来。这本日记,我带回了西安,我的几个文友读了,竟认为并不比我现在的作品差,建议拿去出版,公之于世。但我不愿这样做,我送给了我的女儿保存。她现在已经到了我当年的年龄,我要让她了解她的父亲当年是怎样个生活,又是怎样个写作的。”
我调到商洛日报社工作后,见到商洛卫校附属医院的副院长徐琳,他才说,他和贾平凹是商镇中学的同班同学,还有20多封信的交流、来往。一次,我到他家里去看信,他给我拿出一厚沓,我翻开其中一封信时,惊呆了,原来徐琳竟是平凹心中的“高原战士”。我把信合住,背了下来:“黄昏/我站在商洛山巅……”徐院长笑着点点头。
日记本还给他后,后来他的好多作品,都有日记里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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