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棉纸的千年相逢 余显斌

商洛日报 2019-10-17 07:47 大字

捞纸

在电子时代,文房四宝带着一种书卷气,一种翰墨气息,在时光的彼岸,如渐行渐远的书生,只听到隐隐约约的环佩声,只听到一声声的木屐声,可是,已难以看见其书卷气四溢的身影了,甚至其琳琅的歌吟声了。

然而,在时光的此岸,白棉纸仍如陌上看花的女子,如高楼微笑的少妇,时时惊鸿一瞥,出现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少年的书案上,挥之不去。

一张白棉纸,书写着竖行文字。

一张白棉纸,写尽了诗词的风韵。

白棉纸的制造,是少不了一种植物的,这就是枸树。枸树叶子很大,其形如心,在风中招摇着一片翠色,一片碧绿,如丝绒裁剪出来的。可是,谁能有那么巧的手,能裁剪出那么多的树叶啊?也只有春风。春风如果是女子,一定手巧着呢。

枸树叶猪爱吃。

我们小时贪玩,打猪草的时候,在一起打牌,或者做别的游戏。到了黄昏,暮色四起,炊烟在远处村子上空升起的时候,我们就忙爬上枸树,捋一筐枸树叶回去。枸树叶是甜的,带着草木清华,猪吃得尾巴一摆一摆的,显然很喜欢。

枸树果里面是果核,圆的,不能吃。外面有果囊,小小的喇叭形的样子,水红色,吃在嘴里酸酸甜甜的,那种味道,一直沁入到人的心里,沁入人的记忆里,至今难以忘记。

枸树皮很结实,我们拿着捆柴,或者捆别的东西。

枸树,在山阳乃至商洛都是很普遍的树种。小时,在山里行走,远远看着一片翠色,翠色中扯出一缕缕炊烟,或者一缕缕笑声,就是一座村庄。这儿的很多村庄,时光都很久远,黑瓦铺盖的房顶高低错落着,古韵悠然,如从竖行文字里凸显出来的,如从水墨画里洇染出来的。那一棵棵枸树,也好像是画在水墨画中的景物,遮蔽出一片岁月的清凉。

法官镇的塔园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这儿,当年就是出产白棉纸的地方之一。

时光,早已如天边白帆,远去无影了。可是,在岁月的缝隙里,在文人们的笔下,时时的,白棉纸的影子,仍如“笑渐不闻声渐悄”的女子,让人遥望,让人眯着眼睛,想象不已。

此纸,出现在唐代。

也就是说,在李白的岁月,在杜甫的岁月,在唐代的翰墨飞扬的世界里,就已经有了白棉纸的风姿。也就是说,当年,白居易在浔阳江头的月夜下,听琵琶女弹奏琵琶,挥笔写下《琵琶行》,很可能就落墨在白棉纸上;李商隐在《河阳诗》里道:“楚丝微觉竹枝高,半曲新词写緜纸。”诗中的緜纸,据专家考证,就是白棉纸。

那是一个水光接天的日子,还是一个芭蕉夜雨的晚上,对着桌案,他们铺开一方白棉纸,提笔润墨、龙飞凤舞的时候,该是何等的韵致,何等的洒脱啊。

今天,我们早已离开了那种儒雅,那种潇洒了。

我们物质上富裕了,可是,精神上却贫穷了。

唐人生活精细,如青花瓷上勾勒的山水。

唐人生活精致,如钗头凤上的珍珠,晶莹水润。

他们在书房,品茶之余,或吟诗,或临帖,墨必用松烟,砚必用紫石,毛笔必用湖州出产的。那么,纸呢,一定用的是白棉纸吧。

造纸之始是用麻的,据说是汉朝宦官蔡伦所创,将麻的纤维放在水中,反复捶打、过滤,然后沉淀成纸张,于是,中国人彻底摆脱了在丝绸上写字、在木片竹简上写字的历史,走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纸的出现,让文明之路变得宽阔平直,延伸向远方,延伸向想象之外。

以麻造纸,也预示着白棉纸的出现。

麻粗如笔管,由于小,由于低矮,其所取纤维毕竟有限,也费工费时,很多女子在清清溪流边忙碌一天,所得麻丝不容一握;再者,在古代,麻是蚕丝之外最好的纺织衣服的原料。《诗经》中有诗道:“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年轻的男孩和美丽的女孩,在清清的流水旁,一边沤着苎麻,一边相互说笑着,眼光互视的那一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世界美好得无以言说,心里更是美好得难以言说。

以麻的纤维织出的布,就是海内闻名的夏布,薄如蝉翼,净如月光,轻盈如云,平展如水。谁舍得用来造纸啊?

枸皮于是就走进了造纸的历史。

白棉纸的时代随之也就到来了。

任何老手艺,说起来简单,制造起来却是十分繁琐、费尽心力的。但是,也正是在这种繁琐中,可以看出过去人内心的平静。也是在那种平静中,一张张白棉纸出现在文人的案头,出现在学子的面前。

白棉纸的制造,大略如下:

首先得砍一些枸枝。造纸的人,一般砍的都是树的侧条,绝不会砍伐树干。这样,来年春风一吹,细雨一落,河边柳芽一冒,陌上桃花一开,枸树又会长出新的枝条:竭泽而渔的事情,过去的人很少干,甚至几乎不干。

砍下的树枝截段,捆成捆,放在甑子里蒸,火不要停,几天几夜后,捞起树枝放在水中浸泡。此时,村子里能出力的男女老少,都来了,蹲在河边,一边随意地聊天,一边将枸皮剥下。蒸后的树皮,是很宜于剥离的。那时,水色清白,天空青蓝,剥树皮的人带着一颗淡然的心,就如晴天白水一样干净,几乎是纤尘不染的。剥下的树皮,放在一个浸泡着石灰的大池子里,几天之后捞起来,上面的黑色外皮被石灰褪掉,剩下白色的内皮。当然,也有的没有剥落,粘在上面,就得用手去剥离了。

做这些的时候,得慢。

很多时候,只有慢工方能出细活,方能出艺术。

我们今天太匆忙了,总是急三火四的,是很难手工造出白棉纸的。白棉纸的时代,也就慢慢地离我们远去了。

然后,将枸皮放在木碓中反复砸,砸成糊状,放进水池中搅拌,如搅糊汤一样,最终搅拌成枸皮浆。

旁边还得有个池子,里面放入用木碓砸成浆糊状的仙人掌,也搅拌成糊状,然后兑入枸皮浆中。干啥?仙人掌汁液黏稠,能粘连纸张;仙人掌汁液滑溜,能让纸张光滑。过去,我只知道仙人掌能解毒,猫儿吃了死老鼠中毒了,别担心,砸点仙人掌浆灌下去,不一会儿猫儿“咪呜”一声叫,又活泼如虎,跳下去捉老鼠了。没想到,仙人掌还有这么大的作用。

两者搅拌后,就是纸浆。

造纸师傅是主角,此时上场,撸着袖子,气定神闲,拿了竹筛,开始捞纸——也叫抄纸。是叫捞或抄哎,好像纸就在池子里放着,好像造纸师傅一伸手就是一张白棉纸似的。造纸师傅捞纸的动作自然流畅,一气呵成,面对水池,弯腰,舀浆,竹筛中就是一层薄薄的白色纸浆,然后在水中,将竹筛轻轻左右摆动,纸浆变得匀称,厚薄合适。

这就是纸啊。

别看这一舀一摆,是真功夫,得多少年无数次才练成的,才掌握了火候的,这也是白棉纸成功的关键。纸浆舀多了,纸张就厚,那还是纸吗?是棉裤腰。纸浆浅且薄,方能成纸。摆动的时候次数多了,纸受内伤,成功后易断裂;次数少了,纸浆不均匀,成功后厚薄不匀。

至于晒纸就简单了,找了平地,摊开晒干,然后压平顺,得了,一张白棉纸就成功了。

整个白棉纸的制造过程,粗略说来,就是如此。如果细致描述,则多达70多道工序,其间的辛劳,其间的心血,其间的汗水,是笔墨所难以描述的。

细想起来,白棉纸理应产生在那个遥远浪漫的时代。因为,无论从文字的描摹里,或者从少时土工造法所见,白棉纸都是那样的细腻,那样的精致,就如唐朝的绝句一样,有着一种自然,一种精美。

人称此纸为“蚕茧纸”,几乎将之比作丝绸了。

明人更是爱极此纸,说它薄如蝉翼,韧似锦绫,质软防蛀,吸水性强。明人还认为,在古刹佛钟声中,用一方白棉纸抄写经书,人心纸张,都一尘不染。

白棉纸质地细嫩,如春天的水汽,悄悄凝聚于柳枝的梢头;白棉纸光滑,如荷风吹过草坪,落花飘过水面;白棉纸干净,如素女对月。

一支羊毫,饱蘸浓墨,落纸而行,舒缓,自然,如水注深涧,兔走草坂。细薄的白棉纸上,一个个字如花骨朵一般,带着一种馨香,一种优美:或清秀,如女子回眸一笑;或灵动,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神;或敦厚,如高山大碑;或铁钩银丝,如长剑在夜空飞舞。

这些美,都是毛笔和白棉纸的接触,都是墨和白棉纸的交汇。

这些美,都是一颗心和一张白棉纸的结合。

白棉纸一出,即如一倾国女子,袅袅娜娜,走上舞榭歌台,团扇一挥,笑靥微展,万人惊叹。

白棉纸在造纸师傅的手里,一张张“抄”出,然后在烟花三月里,或者蒹葭苍苍时,船工竹篙一撑,远行千里,一直通向文人的书房,通向中国文化的深巷,驶过唐、宋、元、明、清,走成一路的风景,一路的诗韵,一直延伸到诗词的世界里。

童年不知白棉纸,行走在其间,只为看稀奇。

少年不知白棉纸,窗下书写文字时,随意撕扯,随意丢弃。

到了今天,纸张的时光已经渐行渐远,我却迷醉在白棉纸的世界里,想象着遥远的岁月,想象着70多道工序诞生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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