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山中辨百草(55) 益母草 张宏运
爷爷会给人看病,属那种江湖中医。他看病时,离不开我。
找他看病的多是妇人。我就是在那时知道了,妇人特麻烦,爱得病,得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病。她们和爷爷说起来时,爷爷便要将我支出屋,然后长时间地和妇人窃窃私语。我在屋外,隐隐约约能偷听到,那妇人抱怨男人怎么的没良心了,怎么的不管她了,等等。最后,爷爷就喊我了,把院子的益母草拽一把来,或,领你婶儿、娘儿、嫂子……劈咱院子的益母草叶子去。那益母草混杂在小院的乱草中间,没我的指引,妇人们辨认不出。
早春弄猪草时,我很喜欢益母草。它鲜嫩,猪爱吃,叶片蓬松,目标大,容易发现,挑一株丢到笼里,占的地方多,能早些儿挑满一笼,完成任务。但长在小院的益母草就很讨厌了,盛夏后往往齐我的胸高,黑魔魔的,有点凶恶,随即便成了蚊子蝇子的乐园。母亲、叔叔便经常嘟囔了,偷偷把它拔了扔掉。爷爷发现了,便要大发脾气,厉声地训斥、絮叨,说他是怎么费劲地把它们从坡上移栽来的,它怎么功勋卓著地治好了哪位妇人的病,人家如何感激涕零了,等等,等等。
我之所以无怨无悔地坚守岗位,给爷爷打下手,全因那些妇人监管着鸡屁股,每次来,都要怀揣几颗鸡蛋,或用鸡蛋交换来的红糖、水果糖,还有私藏的白馍馍等。待她们走后,爷爷便奖赏我了,末了,总会提醒一句:“益母草是个好东西,你可要替爷爷看守好它。”
待我稍稍长大,在和弟妹们的竞争中日渐落败,丢失了爷爷看病时的助手位置,便阿Q似的不稀罕爷爷的那几颗水果糖、一半块白馍馍了,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地将矛头指向了爷爷,在心里忿忿不平地说:“什么呀,那病我也会看,无非是益母草么。”对爷爷的医术,充满了不屑。
经历过世事沧桑,到了能够全面客观审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人生的时候,有天,我忽然想起了爷爷的益母草,抽空查了下,顿时大吃一惊。那连篇累牍近乎赞美益母草的简介、描述,可归结为一句俗套话:在治疗妇科病方面,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不能治的。
但遗憾、惋惜甚至有点心碎的是,早在爷爷卧床不起时,它们便从小院消失殆尽了,一时竟不能轻易见得到。只有专门去寻找,才能发现,它们退守到房前屋后的地畔、沟渠去了,和山坡上的大部队会合去了。
稀少了便珍贵了。这时再看那益母草,叶片疏朗,形如三叉戟;茎干粗壮为四棱,摸上去棱与棱之间有凹槽。独处时,健硕挺立,雍容华贵,有母仪天下之风采。若水肥充沛,则横生枝条,蓬勃繁衍,使人不由想到多子多福。当壤土瘦瘠,它的叶片就缩减成一条线了,省略下营养,专供花苞绽放。绽放了的花苞如紫色的星,张着小小的口,簇拥了,一层层聚在秆茎的叶梗那儿,望去宛若下课后的小学教学楼,每一层都有密密麻麻的孩童欢呼雀跃,尽情嬉闹。它有个别名叫做九重台,我就真的数了数,不对啊,不止九重啊。随即恍然大悟了,你傻呀,那不过是言其多,非真九也。当夏末秋初,寸草皆要开花结子而花尚未开时,它那紫色的繁花便像无数的眼睛,目光烁烁地闪灼在漫山遍野的青碧浓绿中,柔情脉脉,醒目怡神,像仪态万方的母亲期盼儿女归来的目光。
这时追思爷爷,把益母草栽植在院子,就像现在的医药超市货架上放置的种种益母草的膏、丸、散、剂一样,可随取随用,且新鲜娇嫩。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爷爷的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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