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山中辨百草(52) 冬花叶 张宏运
今年的母亲节,看着怀念、赞颂母亲的如潮美文,一个野草的名儿,忽然蹦到了我的脑海中——冬花叶。
它来自母亲一声拖长了的虚弱呼唤,半是不好意思,半是凄婉的哀求:“给我到寨子崖挖些冬花叶去……”
那时的母亲,已经被诸如心脏病、类风湿关节炎和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疾病,折磨得气喘、腰疼、浮肿、时常晕厥,不能下地行走了,整天半靠在小屋的土炕坯墙上。她呼唤的是我的一个小侄女,她亲手抚养大的小孙女。
在母亲看来,她的疾病拖累得我们兄弟姊妹求医问药、服侍、奔波,早已劳累得够够的了,再为她去挖冬花叶,纯属无事找事,节外生枝,祸害娃哩。她便尽可能地不想再麻烦我和弟弟、妹妹。她呼唤小孙女时,都是趁我们不在跟前,偷偷地、悄悄地呼唤,只怕我们听见。而小孙女呢,那时还是个黄毛碎丫头,腿儿正勤,最爱成天漫山遍野地疯跑。使唤她,影响不了我们兄弟姊妹们的大事、要紧事。
某天,我偶然看见了那冬花叶,墨绿,叶柄细而长,叶形近似荷叶,却没荷叶那么圆,略呈心形,叶面毛瘆瘆粗拉拉的,边沿有突出的角和细微的锯齿。当然更没荷叶那么可爱了,痴呆呆的,其貌不扬,有些儿不苟言笑的样子,愚蠢迟钝,难惹人怜。我和小伙伴们当年挑猪草时,就不待见它,挥镰一錾,就把它扔到了草笼里。它仿佛也知晓人们嫌弃它似的,很少在山野间露面,属非主流猪草类,我们便从来没谁提说或询问过它叫什么名字。
我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小侄女拿回的那一丛冬花叶,心想,它能治病?它还能治病?能治啥病?我给母亲到正规、大型的医院药房,把啥好药没买来过?成年累月的,到现在也没见有啥明显的效果。它能有啥作用?无非病急乱投医,胡折腾罢了,便不理不睬它了。也没问过母亲,为啥要唤小孙女把它折回来?是煎了汤喝,还是砸烂了当膏药贴?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也许问过,却因心不在焉,随即便忘记了。记得我小时候,不知怎么的,经常在清早上学前,忽而就肚子疼了,便拿被子裹了肚子,一边使劲地捂按,一边在炕上滚翻,哎哟哎哟地吱哇叫唤。母亲赶紧从锁在长柜里的小席篓里,摸出颗一头大一头小椭圆溜光的白皮鸡蛋,跪上炕,蜷腿坐在我身旁,朝放在一边的粗瓷碗上一磕,一股清凉的蛋清便滴淌向我的肚脐了。她的头随即俯下来,额前的一缕鬓发也垂下来,她抬手一抿,把它抿到耳后,手落下来,是清凉的一抹,再一抹,然后便旋转起来,揉啊揉啊。我哼哼唧唧的,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到被母亲唤醒,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碗红糖煎水,中间卧着那坨蛋黄。母亲搂了我的脖子,把我搀起来,递过碗后,便一眼儿不错地看着我喝了,吃了,轻声问道,肚子还疼不疼?我说,不疼了。眼角瞥见围在炕沿的弟弟妹妹,个个把眼瞪得比那碗里的蛋黄还大。我一骨碌翻起身,背起书包就上学去了。如此这般,我有时肚子没疼,也要逼真地表演一番。母亲似乎从未发现过我的弄虚作假,仍一如既往,打鸡蛋,揉肚脐,一眼儿不错地看我喝蛋黄糖煎水。或者,冰雪聪明的母亲早已发现了,却不愿戳穿。她是想给我这个当大哥的,据说把书念得还很好的,留些儿脸面。
——可在母亲要那冬花叶时,我何曾想到过,她究竟是身体的哪儿不适,我给她买的那些药,到底有哪些还不对症,非要她凭早年的记忆和经验,拿冬花叶来治疗?推开了说,我又何曾对她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入微地体察过,细心地帮扶过?
后来,母亲不再叫小孙女去给她挖冬花叶了。“看把我娃害的,隔三岔五就要跑二里多路到寨子崖,腿都跑细了。”她愧疚地长叹一声,要小孙女扛上镢头,连根带土地挖来了几窝,栽在小院旁的沟渠畔。这样,母亲一旦需要时,便能拄了拐拐,把着墙角啊柜沿啊石硷啊,一瘸一跛地摸过去自己拔来。母亲去世后,不知什么时候,那几窝冬花叶便静悄悄地销声匿迹了。
而冬花叶这个名儿,更是被我遗忘得一干二净。
感谢今年母亲节的那些如潮美文,不知怎么就拨动了隐藏在我心里的那根弦,一下子便弹出了那三个字。我忙上网去查,呀,还真有冬花叶这个草哩。它属菊科,学名款冬,别名为冬花、九九花、连三朵、款花、艾冬花等,广泛分布于我国各地,生长在山谷、湿地或林下。其花蕾及叶,性味辛温,微甘,有润肺下气、化痰止咳之功效,主治新久咳嗽、气喘、劳嗽咳血等。
又曰:款者,至也。是说它在寒冬来临,北方大地到处一片枯叶的时候,偏能开出金黄如菊的小花。
可惜,我没亲眼见过它开花。我自瞥见到它的叶子的那一刻,便轻视、鄙视、忽略了它,哪还记得专门去观察它的花?况且,那时天寒地冻的……
写到这儿,我便想把那款冬花叫做母亲花了。她在严寒降临、万木萧瑟时,给我们以温暖、艳丽和芬芳,不管我们是否想到过她,去没去看看、闻闻她,她都在那里,默默地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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