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生一片土 余显斌

商洛日报 2019-05-16 08:30 大字

有一篇文章,题目叫《瓦上生淡烟》,极具画意。在商洛乡村,瓦房极多,到了春天,细雨淡淡飘飞下来,落在灰蓝色的瓦上,远远看去,一片淡蓝,包括雾气仿佛也是淡蓝色的,罩着红的桃花粉的杏花和白的梨花,显出一片温润的霞光。

这些,都是因为有那一片片的瓦。

有了瓦,就有了粉墙黛瓦的江南小巷,就有了飞檐翘角的乡村屋角,就有了密雨斜飞飒飒有声的温馨夜晚。

瓦,让乡村如水墨世界。

做瓦,也是昔日乡村一道特有的风景。

做瓦一般都在夏季,蝉声最亮的时候。如果在春季,或者秋季,瓦一时很难晒干。冬季更不用说,瓦上冻,太阳一晒,冰一化,整个瓦都变成了泥。

做瓦,首先得有一个场地。场地当然要大,要平,将来好放瓦。场地不大,难以放下那么多瓦;地面不平,瓦坯还没干的时候,放在半高半低的地面上,就变得歪斜不平了。

随后,和泥所选泥土粘性极强,一般为黄黏土,背到场地,堆在一起,用锄头吭哧吭哧地敲碎,敲得几乎成了粉末了,才倒水,咕嘟咕嘟,一桶桶水倒进去。泥土吃水,润泽得差不多了,成为泥塘,就拉一头牛来,“哦”的一声吆喝,牵入泥塘,让牛和泥。这么大的泥塘,人和不了,也和不熟泥,只有牛来。一个人牵着绳子,扯着牛鼻子,站在塘中间,牛就踩着泥,一下又一下地走着,转着圈。牛也懒,有时走得慢一点儿,得吆喝一声:“哦——哦——快点!”小村人赶牛,那个“哦”字扯得长长的,甚至还带着抑扬顿挫,远远地传开去。

旁边,还有一个人,拿着泥插插泥。泥插如铁锨,比铁锨平直,将牛没踩着的生泥铲了,放进泥塘里,便于牛经过时再次踩踏。一个上午过去,泥巴踩匀了,抓一块到手里抟抟,如同揉熟的面一样,就和好了,就有筋牵了。

此时,人身上一身泥浆。

此时,牛身上也一身泥浆。

但是,人和牛都显得轻松,甚至有一点儿悠闲。人坐在树下吸着烟,懒懒地躺着,眯着眼睛,在蝉声里望着树缝里的天空,还有天空上飘飞的白云。牛呢,也卧在树荫下,叼着青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尾巴一甩一甩地赶苍蝇,还有牛虻。我们一群孩子,就在泥塘边、在场地上追着闹着,有时捉了牛虻喂蚂蚁,看蚂蚁拖着一只牛虻浩浩荡荡而去,都“嗷嗷”叫着,叫得树上的雀儿“扑噜噜”地飞向远处。

远处,炊烟升起,袅袅一线,直指天空。天空,太阳油饼一般大,烤焦了似的。

和泥,对做瓦而言,如写一篇小说的序言,如戏曲的一个楔子。后面的内容,还多着呢,也繁复得很。

泥巴和好,得用弓给切割了。

割泥的弓,也就是将一根小儿手臂粗的树棍,烧着揉弯了,做成弓背。然后,找一根细铁丝连接两端,做成弓弦。割泥的时候,将弓背一端插入泥中,一转,“嚓”一声,就用弓弦切割下一块泥巴,堆在场地里;再“嚓”一声切下一块,堆上去……一人切割,一人在泥堆上反复踩踏着,将泥堆踩成一座小丘。然后,再将小丘切割成四方的形状,叫泥墙,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这些完成,瓦匠上场。

瓦匠拍拍手,端详一下泥墙,再加以切割,切成一定长宽的泥墩。至于多长多宽,瓦匠心里自然有数,是瓦的宽度和长度。

做瓦,这才正式开始。

很多人以为做瓦很简单,几下就成,其实才不是这样呢。不信,你来试试。光做瓦一套工具,就让外行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做瓦得有瓦桶,是一个圆形的可以自由收缩的模具。

另外,还得有一种小弓,名叫抹裂,厚度两厘米左右,仍以细铁丝为弓弦。在泥堆上,贴着泥面从前拉到后面,就有一块齐齐整整的泥片被切割下来,宽度、长度和厚度,都是既定的,然后蒙在瓦桶上。

瓦桶不是放在地上,是放在转盘上。

所谓的转盘,就是在地上钉一根笔直的树桩,上端削尖,顶着一个固定的可以转动的圆木板。

瓦桶放在转盘上面,瓦匠左手捏着瓦桶把手,右手拿了一把泥刀,沾了旁边盆里的水,转着瓦桶,在泥巴上拍击着,刮抹着,不一会儿,泥巴就变得光光溜溜的。瓦匠侧着头打量一下,嗯,差不多了,就提着瓦桶,到了场地上,将瓦桶放下,在里面一转,瓦桶重叠缩小离开,一个圆形的泥桶便蹲在太阳下。

为了便于将瓦桶和泥坯分离,一般还在瓦桶上罩着一层白布,也是桶状的,大小恰好适宜于瓦桶,称为瓦衣。

瓦桶上,专门竖着四根木条,因此,泥坯被均匀地竖着分成四份,到了泥坯干后,用手一拍,分为四块,就是瓦坯了。

不善于做瓦的,做起来蹩手蹩脚的,一天结束,满身泥浆,腰酸背痛。善于做瓦的,那动作行云流水,简直和画家绘画、书法家写字一般,看了让人羡慕至极。任何事情做到极点,都不是技术,是一种艺术。

小时,父亲做瓦,我们就在场地玩着,每每看到父亲将瓦桶提到场地,我们就叫着笑着。到了黄昏时候,蝙蝠飞起来了,方跟着父亲回家。后来,家家建砖房,再也没人做瓦了,瓦具也渐渐流失。现在,父亲离世,和父亲一般年龄的老人也日渐稀少,做瓦一事已经逐渐湮没无闻了。再过一段时间,做瓦一词,大概也没人知道了吧。

乡村,春天雨中,再要看瓦上生淡烟的景象,怕也没有了。

瓦坯做成,事情成功一半。接着,是烧窑。

在乡村,烧窑的地方,也就是做瓦的地方。换言之,也就是做瓦的场地旁,就是窑厂。窑是砖垒的,有窑身,用砖隔为上下部分,间隔处有密密的洞眼,称为火眼。下面部分,前开一门,为窑门,专塞柴禾。

烧窑前,首先将瓦在窑里垒好,一页一页的,按照一定顺序,还要留下一些缝隙,亦称火眼,便于将来烧窑的时候,火焰能够从下面穿上来,直达窑顶。

烧窑不是一天,是几天几夜。几天几夜里,都有人不断将柴草向窑洞里塞,白天时,远远看去,窑厂上一股白烟翻滚着,直上高天,遮住阳光。晚上,窑洞的火光映射在对面崖上,一闪一闪的,亮亮的,连崖上的鸟儿也惊动了,咕咕地叫着,一声又一声。

烧到第三天或者第四天,窑顶上的瓦片里,不时有火焰冒上来,不是红的,是蓝色的。有时,瓦匠拿了柴草,在火眼上一点就着。此时,瓦就烧好了,开始压火了。压火,就是用土将窑顶的瓦一寸寸地盖上,盖得一点儿也没有热气冒出了,才算结束。

随后,用泥土将窑门封住,严严实实的,没有一点儿缝隙。

窑顶也要用泥巴封住,糊平,做成水塘形,里面放上水。这活非常细致,不能有一点儿马虎,如果泥塘有裂缝,水渗漏下去,就会炸窑的。爹说,到时轰隆一声,窑就塌了。我听了胆战心惊的。以后,我们小孩经过窑上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会踩漏水塘,出现炸窑的事情。窑边是一棵核桃树,很粗,一个个核桃如乒乓球一般,青绿色的。我们一群孩子如一群小猴子,在核桃树上上下,可是,很少碰窑,怕炸窑啊。

半个月后,就可以出窑了。将窑顶泥塘清除,瓦早已冷却,搬出来,摞在仓房里,有蓝瓦,也有红瓦。蓝瓦很结实,敲着“当当”地响,有铜铁声。红瓦则没有,敲着“噗噗”的,放在雨地里,时间不长就风化了。

蓝瓦是好瓦,红瓦不成功。

村人盖房,当然喜欢用蓝瓦。于是,细雨落下,瓦面就会浮荡起一袭烟雾,淡蓝色的,慢慢飘起来,衔接在一起,一个村子就罩着一片淡蓝色的烟雾。尤其在春季里,河边柳色一柔,桃花、杏花还有梨花一开,隔着淡蓝色的雾望去,如一片霞。我小时放牛,在迷蒙细雨里,披着雨布,站在远处山包上,看见自己淡蓝色烟雾下的房子,心里就感到很亲切,很饱满,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房子有瓦隔温,因此,冬暖夏凉,住着很是舒畅。至于王禹偁在《黄州新建小竹楼记》里所说的“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这些,不只竹楼有,瓦屋也有。

可惜,王禹偁的竹楼只是出现在文字里,没人见过。

而今,瓦屋纸窗,粉墙黛瓦,风火墙高耸,都成为昨日的故事,成为童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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