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山中辨百草(24)人汉
有一个传说，刘邦、项羽争霸，逐鹿中原，某年酷暑，刘军被项军围困在河南荥阳，缺粮断水，有些军士甚至吞食死猫烂耗子，患上了痢疾，受传染者不计其数，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军中却无药可治，急得刘邦团团转。一老伙夫见此情景，采来一大筐红苋菜，大锅煮成汤，让护卫刘邦的十几个近侍护卫服下，不但治好了痢疾，而且精神头十足，簇拥刘邦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去。刘邦称帝后，对着苋菜心存感激地说道：赤苋，乃兴我汉家天下之菜也！自此，人们便将赤苋叫作“汉菜”，俗称红人汉。
这传说固然美丽、神奇，却终归是传说，当不得真。刘邦的感激也许实有其事，但人们怎么就把那赤苋叫作了汉菜？又不是发了诏令；即使发了，普通老百姓也不见得就一律地服从遵照，他们对野草的命名有自己的一套体系。后世有些人，为了鼓吹某事某物某人，常把皇帝拉来做大旗，往往还极灵验。这个传说似乎便是这样。现在到网上去搜索，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个解释，但却明显地经不起逻辑推敲。虽然它说出了“红人汉”的那个“汉”的来路，却绕过了其冠名的第一个字，即“人”是怎么回事。
我从小就听乡亲们把“红人汉”归在“人汉”这个类里，和它相对应的，还有“白人汉”，两者一并属于“家”人汉，再相对应的便有“野”人汉了，却没人理论过这“人汉”俩字怎么写，这时动起笔来，便颇为踌躇。首先那个“人”字就不名正言顺嘛：它长的并没个人形啊。“汉”字不用说，我早已否了。莫非它为“荏含”？含了荏的籽？荏曾属山民们的一种重要油料作物，其籽和人汉籽很像，可榨油，据说出油率很高，味道也不错。但终究比不过豆类等，早已被淘汰，边缘化了。这诠释似乎太过牵强，拍死，不取。那“仁含”呢，其黑芝麻似的籽仁被籽皮包“含”着？乡亲们把一种类似青稞的春小麦就叫作“露仁”，因其仁仿佛翻露在外，那会不会循例，把仁被包含了的叫作“仁含”？好像说得通，又不大说得通。绞尽脑汁，胡思乱想，终不能定夺，且搁在这里献丑，以求订正。
便先用人汉这个名儿吧。其叶为绿，多椭圆形，叶面像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脸颊，皱皱缩缩的。茎直立。
家人汉因人工栽培，受到特别的关爱，叶片就阔大、壮硕，有的甚至长得像握锄握镢的庄稼汉的大手巴掌；茎也粗成了秆，高可抵到人的腰部。它有哥弟两个，当然最能夺人眼球的便是哥了，叫红人汉，其茎秆仿佛一根染色的烧烤串，将所有串在上面的叶柄和半边叶子，通统洇染成了深红、绿红，艳丽妖娆。它的小弟便只是一个绿了，无甚奇特，称作白人汉。
野人汉因了其野，备受艰辛，全靠自己的勤奋，在荒滩、坡地、乱草丛中生长，所以瘦小很多，有的叶子比孩童们的拇指还小，那茎也绝难生长成秆，有时柔弱得只得匍匐于地。
家人汉的茎叶在春荒年月里属救命菜，现今更被称作长寿菜了。每百克茎叶据说含蛋白质1.8克，碳水化合物5.4克，还有铁啊磷啊维生素啊多种矿物质，天花乱坠，数不胜数。其所含的胡萝卜素比茄果类高，所含的钙比菠菜高，所含的蛋白质比牛奶更能让人体充分吸收。对小儿，能促其生长发育，长牙、长骨头；对成人，可强身健体，提高机体免疫力；对妇女，有造血和携带氧气的功能；至于对病人和老人的补益，那就更说不完了。红人汉还因其红，大红大紫，喜庆，媚人，便频频现身于筵席上，光彩烁烁，独领风骚。
它们的籽儿更神奇，除了磨成面可蒸馍、烙饼，吃到嘴里沙沙的爽，还能像芝麻似的，做成一种人汉棍儿糖。我们村便有位个子高高、手艺儿高高的高人，偷偷躲藏在家，用苞谷熬出糖稀后，使吹管吹出一节节棍儿，中空，指头粗，然后均匀地沾上人汉籽，看着整齐俊俏，吃着既甜又粘牙粘嘴粘舌头，可把我们馋得涎水能滴溜溜淌到脚面上。每到过年前后，他见天挎个盒子笼，背张三角撑，于街头巷尾、唱大戏的幕帐旁，在三角撑上摆张方木盘，盘里排一行行码起的人汉棍儿糖，袖起臃肿的破袖筒，一言不发地待在那儿，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架势。他能卖到钱吗？我们远远地侧目，嘀咕道。卖的是大钱！你看人家的娃子女子手里啥时候离过馍，婆娘出门穿戴的又是啥？一个铁的结论噎得大家愣了下，便转向了交头接耳的猜测：他是怎么熬糖的，怎么吹棍儿的，怎么粘人汉的？听说他是先吹个长棍儿，之后才用刀均匀地切成节儿。那又是怎么个切法？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不休，最后又是一句话止住了纷争：人家那是祖传，一家人里还传男不传女，传老大不传老二老三——咱们尽费了些闲力气！那高人早些年已经离世，把他的秘诀永远埋在了他家屋后的黄土丘里，不知有人惦记不？
家人汉大多栽种在村民的房前屋后、院旁篱笆边——防贼，特别是我们这些弄草的小毛贼。这可冤枉死我们了。对着天爷爷发誓，我们那时对它们可都怀着一颗虔诚敬仰的心，那是粮食作物哩。我们互相告诫，绝不能动它一指头，动了就要犯侵犯青苗罪。故而，我们见了它，特别是红人汉，都是排队似地鱼贯而过，俯身瞧瞧那红、那艳，皱鼻子闻闻，没啥香味么，还这么珍贵？对白人汉，虽然只瞥瞥，也绝无轻视贱看的意思，一丝儿疑惑电光般在心头闪下：同样是人汉么，它咋偏这样？不嫌吃亏？
但见了野人汉，我们便毫不怜惜，大开杀戒了。小镰儿一挥，嫩的老的、有穗无穗、连茎带叶，皆齐茬过。猪牛羊鸡兔，哪个都爱吃它。别担心它们会断种绝后，现在到山野间，随时随地，仍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
可家人汉呢？寻觅起来试试，须枉费好多工夫。粮食多得乡村的人都不愿种了，谁还稀罕它？它也很没出息，很不争气，人不家种家养了，便自我衰败了。你有种子啊，也会洒落啊，也会被风啊鸟啊的传播啊，你怎么就熬不过严寒、经不起贫瘠，繁茂旺盛地存活下来呢？
家人汉终究没PK过野人汉。是不是还要靠野人汉来保存种群呢？一声叹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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