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登武关□朱 鸿

西安日报 2020-06-18 05:36 大字

三登武关,无不感慨连连。

武关临水,夹两山之间,水是武关河,其北傍少习山,南望笔架山。武关之所以成为要塞,就在于它择少习山的一个岩麓,沿岸筑墙,围墙作城,而水则绕其城而过,这样便堵住了两山之间的空隙,秦楚往来,必叩武关,在军事上,永远是守城容易,攻城难。

不过凭山河之险,重兵严防,以经营攻城难的体统,也往往是相对的。公元前206年,刘邦便率一队农民穿越武关,进入关中,占领了咸阳宫。非武关不固,是秦溃烂了。

1993年,一阵秋风吹我到了武关。下车已经是深夜,地方又颇为陌生,不过武关村的一个姑娘还是带我看了武关。她熟悉情况,遂领着我城里城外地走。战国以来的要塞,到处都是屋舍,然而东墙、西墙和南墙的轮廓仍在,并呈现着要塞的形制。尤其是南墙,尽管风雨剥蚀,运动摧毁,已经非常低矮了,不过它还是墙的样子。我站在墙上,见武关河蜿蜒潺湲,星光闪闪,不禁思接先古,我想,前后皆为峰峦,且水环三墙,武关的设计和建设确乎是高妙的!

2002年中央电视台要拍摄武关的纪录片,基于我对武关有所考察,便邀请我参加活动,我就又到了武关。到底是春天,山水一片清明。当此之际,我想起了1993年带我夜游武关的那个小燕。摄制组对这件事情兴趣甚大,竟鼓动我找一找那个姑娘,他们当然也要跟着。见到了小燕的母亲,可惜得到的消息让人喟叹,因为她早就结婚了,也生了孩子,这都很正常,唯她的丈夫不到30岁竟遭车祸殁了,使人感到命运的莫测和不定。那天小燕不在家,往西安去打工了。小燕天真、单纯、无邪,遂能在晚上陪我看武关。这是20世纪的事情,人与人还是信任的,今天已经不可能了。我依然,但小燕却进入了历史,并渺渺而逝。

2002年我至武关,不仅发现这里失去了混然之中的宁静,而且由于时代的冲击,这里陷入了恓惶。不仅小燕出去打工了,似乎青年多出去打工了。武关有一截孤立的墙,高逾三丈,上尖下宽,显然是残存的遗址。它耸于巷口,吃饭的时候,有几个农民蹲在墙根端着碗用餐。看起来他们也就是四十岁、五十岁,有的还更年轻一些。不知什么缘故,这些人并未出去打工。他们留在武关村种地或养殖,其收入是否能够致富并追上时代的步调,也未可知。

在距第一次26年以后,第二次17年以后,我三登武关。

我在朱雀路乘西安至商洛的车,再在侯塬村乘商洛至商南的车,下午2点20分到了武关。这一次用4小时至武关,比第一次少了6个小时,比第二次少了4个小时,是因为过去的公路沿水顺山,多是弯曲,又上上下下,而现在的公路则跨水穿山,以隧道和桥梁相连,都是直的。科学提高了速度,不过人类并未减少自己的忙碌。

太阳大晒,武关正在午休。胡桃树枝繁叶茂,有蝉长鸣,不过312国道两边的店铺都闭着门,唯武关村或武关镇的一家餐馆在营业。我饿极了,便在此吃了一碗面条。男主人烹饪,女主人用一团黑抹布擦着桌子,他们的孩子在玩手机。一家三口,接待了我一个人。他们从容地操作,我也从容地进餐,之后踏着火一般的阳光登武关。

我偶尔会想到一个问题,一旦来到武关,此问题竟如池水一泓,见风便起涟漪,又想到了。公元前299年,秦昭襄王邀请楚怀王赴武关会晤,以结联盟。不料遭虏,只得随秦吏卒到咸阳来。秦昭襄王强迫他割地,从而划楚国的巫郡和黔中郡归秦国。楚怀王不干,秦昭襄王便拘留了他。秦昭襄王如此对待一个国君,何止不义,何止没有诚信,何止丧失诸侯国之间往来的基本原则。这简直就是欺诈,是流氓行为。诸侯国指责秦为虎狼之国,应该是有道理的。也许正是因为秦的如此本质,如此思想意识,它才二世而亡吧!

总的印象是武关处于持续萎缩之中,这也是我所困惑的。作为一个战国时代的隘口,除了少习山或莽岭山向前延伸的台地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之外,武关之城,武关的东墙、西墙和南墙都在剥蚀并颓塌。它的东关拆掉了,西关也拆掉了,这就丢了城的形制。农民盖房,一再向武关三墙逼近,房比墙高,也就湮灭了它的墙。

我找到了还在巷口的那一截孤立的墙,它显然也更砭削了。出于保护的目的,那一截墙已经用红色的瓷片包裹起来。看起来不伦不类,然而责任不在包裹它的人。这是武关遗址,应该用保护遗址的标准,像保护天下所有遗址的方法一样保护它。可惜它在秦岭南坡,重峦叠嶂之中,似乎并没有引起责任机构的足够重视。

实际上可以证明武关历史的,还有一些文物,它们都出土于斯。在武关曾经发现汉窑三孔,汉墓一座,还发现有瓦当、铜鼎、铜钫、铜剑和铜矢。1956年,有人在武关小学取土,竟发现了汉五角形陶质水管。若有一个小小的房子,收集、保存和陈列这些文物,也是一种善举,或是尊重文化的表现吧!

武关河仍在绕着岩麓而流,只是水浅,听不到它的音响了。河床透明,可以看到青草、黄泥和黑垢。黑垢像凝结了一样,我不知道黑垢是什么污染之物。黑垢一团一团,夹杂在青草和黄泥之间。

1993年白霜似的洒满月辉的那条街道,在这天是一半明亮的阳光,一半幽沉的阴凉。几位上了年纪的男女,坐在一家门前聊着什么,有的还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我左看右看,以选屋舍、窗棂或石刻照相。他们盯着我,仍是1993年的好奇的眼睛,只是目光冷漠了。我并不在乎什么眼睛和目光,我惆惋的是生活的气息似乎从这里消失殆尽了:这里没有稚童,也没有幼婴,更没有年轻的喂奶的妇女。这里还像以前一样没有树。屋舍还在,不过其门几乎都锁着,其窗棂都旧得昏暗了。院子空空荡荡,街道空空荡荡。

312国道过去从少习山下穿过,实际上是从武关穿过。现在,312国道改为从笔架山下穿过,也就是从武关河对面穿过了。也许这将有利武关村提升为武关镇吧!但愿此举更有利保护武关遗址。武关故道,显然是312国道的基础。312国道离开武关,循笔架山下而行,应该是自秦岭形成以来一直没有发生过的情况。这是人类纪的一种表现,也是人类纪的一个象征。

我重返少习山下的312国道,武关已经睡醒了,店铺也一一开张了。有一个人在路边挖渠,手握铁锨正在铲土,使劲狠然。见胡桃树长在路边,葳蕤蓊郁,显然不属于武关本土的植物。

“请问胡桃树什么时候栽种这里的?”我问。

“你问对了!我就是武关镇人。1958年栽种的!”挖渠人爽快地说。

之所以从少习山或莽岭山向前延伸的台地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是因为武关,或武关村,武关镇,都凭此台地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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