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常有福 侯占良

我的启蒙老师叫常有福。从名字猜测，老师旳父母是希望儿子永远幸福的。事实上老师在大半辈子里吃尽了大大小小的亏，好在他信奉吃亏是福。所以，他活了70年，也就算亨了70年的福。

1965年我上小学五年级，常老师来我们侯塬村做我的班主仼。

常老师毛笔字写得好，会吹笛子，拉二胡，偶尔吼两声丑丑花鼓调有板有眼，村里的红白喜事，主人都爱拉他坐上席。

我喜欢他因为他不叫我留级生。还有，我想学吹笛子。于是他就收我做了弟子。

常老师是商洛市南山沟人，高六六级，亦即如今在社会上叫得很响的“老三届”。他教我们班半年，我即能用笛子吹奏《东方红》《学习雷锋好榜样》等歌曲。音乐课，同学们唱歌，我吹笛子，他拉二胡，惹得女同学对我偷着笑。我幸福的不得了，功课也日渐撵了上来，他对我父亲说我悟性不错，说不定是个音乐天才。我父亲就拿出自酿的苞谷酒敬他。

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我带头拥戴常老师做红卫兵司令。常老师喜滋滋的取出私房钱，扯了黄布让我妈替他缝军装，托我父亲兑换二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又和我刻印五百多张毛主席语录传单。——他说要去北京大串连，看祖国山河一片红。就在他背着大包玉米面饼子走出校门时，张老师摘了他的红卫兵袖章，说他不是正式教师，没资格当红卫兵，更不能做司令。我不服。常老师劝我：咱成立宣传队，在村里宣传毛泽东思想也是革命。

后来，常老师当队长，作曲填词一肩担，我任队副，抄谱喊人两头忙。1970年，我们村宣传队在县城演出大出风头，常老师一夜之间成了红人。之后，造反司令张老师被革职，常老师被任命为学校临时负责。

这年底，我以一曲笛子独奏《大海航行靠舵手》被丹凤县文工团招收为笛子演奏员。为我跳出农门，我的至今80余高龄的老叔父每每提及，总要历数常老师的诸多恩德，以至于常常感叹唏嘘，挥泪难禁。

在外县工作十余年，师徒间渐渐生分起来。从家人信中得知常老师已转公办，亦娶妻生子，在我们村做了上门夫婿。

1982年我因为没学历难以升职，想起常老师有弟子在市政府做秘书，欲求其周旋，便专程回老家拜访恩师。常老师头摇得像拨浪鼓：“没学历考个学历不就得了，何必求人看脸。凡事想开点，自学三五年汉语言文学，说不定一不小心弄出个作家诗人什么的。”我拂袖而退。上跳下蹿，告状质疑，自己没能上去，却无端树敌。痛定思痛，五年拿下自修学历，散文，小说散见报刊，被省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亦被市报调作记者。

1977年恢复高考，以常老师老三届的功底原本夺魁有望，谁知临开考前，他一学生让车撞伤。他陪学生进了趟医院，少考一科。一个月后学生出院了，他也落榜了。次年再考年龄过界了。后来没学历没评上中职，没中职老婆儿女的户口没法农转非，没帮老婆孩子跳出农门，自然使她在老丈人家没了体面，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但1990年年三十晚与他温酒叙旧，他说；“没学历通过自修，我现在是大本，没职称我班的学生全县第一，我进了副高……1982年你师娘她们没转户口，1985年商洛纸厂、地区变电站和过境国道争着在你们村征地，一亩十几万元，一个农民户口分三四万元，你师娘和孩子一夜就成了十万元户……”

这一年年底，县组织部门数次考查他的业绩，传闻他要去外县做主管教育副县长，学子们“敲诈”他喝喜酒时，见到的却是一所重点中学校长的任命书。大伙惋惜他没有抓住机遇“开放搞活”，枉自错失良机，吃了大亏。他依旧乐呵呵为自己开脱；“吃亏是福。君不闻宁做鸡头，不当凤尾……校长虽小，但正职有权，能干实事。”

2000年后，常老师退了，闲不住，又当上了村支书。该年公路改线，离老家我的两层旧楼尺把远。我找到常老师，怏他松松尺子，拆了老屋，让我也能沾老师的光，住进临河的新农村。常老师好酒好茶尽我喝，喝高了挽起裤子，挠着多毛的小腿嗫嗫嚅嚅：乡里乡亲的，眼窝都盯着哩，不好弄……

我恼了常老师，坍塌了他多年矗立在我心里的良好形象。

街头路脑的，能不照面最好拉开一大截子，偶尔实在绕不开，不是扭头揉脖子，就是弯腰系鞋带……常老师依旧没心没肺，过去咋疼我，现在春风依旧。

我老婆、老妈、老爸先后病故，他以他众多的门生弟子以及不用质疑的亲和力和号召力，亲力亲为，帮我把丧事办得妥妥且且。

大约是前年吧，风起云涌的棚户村改造工程延及我们村，我的三间两层老房拆迁，不只是拆迁补偿高于新农村的二倍，而且赔付房是城边的高层商品房。至此，我觉得我这个人实在没意思，我想起了常老师吃亏是福的口头禅……

时年，常老师不当支书了，又张罗起村办剧团，要在“七一”前排演《江姐》，邀我抽空帮忙吹笛子。

正式开演前一天回家的路上，常老师看见菜农车上的白菜十分鲜嫩，便笑眯眯的近前挑捡，一块很不显眼的烂白菜叶子让他脚下一滑，一跤跌倒了，他含着笑永远地结束了70年的人生。

医生说他死于脑溢血，这种病最少痛苦。

常老师走了。但他的“吃亏是福”的人生信念烙在了我的心上，使我终生不善与人争强斗狠。豁达和宽容为我赢得了好身体，好心态，好事业(大约是阿Q精神吧)和许许多多爱我(同时为我所爱)的亲戚好朋友。

基于这些，我永远感激我的启蒙老师常有福，以及他留给我的“吃亏是福”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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