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昼:1862年的安庆元宵节

安徽商报 2018-04-01 10:54 大字

文/汪军

咸同年间,两江总督曾国藩在安庆度过了三个元宵节,出门赏月的只有1862年元宵节。 1863年元宵节下雨,“是日大雨如注,竟日不息,愁闷殊甚”,无月可赏;1864年元宵节,仍在延续冬天的寒冷,“天气虽晴,奇寒如故,殆近岁所未有也,至内室围炉一坐”(均出自《曾国藩日记》),闭门不出。就在这一年六月,曾国藩和他的幕府团队离开安庆,从小南门乘火轮到南京。

1862年元宵节,是太平天国八年战乱结束后第一个元宵节,曾国藩和幕僚们的赏月地点在皖江幕府,就是今天的清节堂商场旧址。跟随曾国藩从督帅行署到皖江幕府听乐赏月的除莫友芝外,还有李申夫、李眉生、穆海航。是日(1862年2月13日)曾国藩日记:“浏阳诸生邱庆龠等来此,令吹笙笛为乐,余与莫子偲、李申夫、眉生、穆海航等听之。月色如昼,万里无云,与客细论时事,不知今年果有转机否,二更散。”莫友芝日记:“晚走幕府,观浏阳新至雅乐,申夫、海航亦到,与滌公同登楼听肆奏,观城中灯火,三更乃还。”

在皖江幕府举行的元宵节晚会,邱庆龠率乐队演奏浏阳古乐。浏阳古乐是祭孔音乐,清末民初时期最负盛名,有“用乐古礼在浏阳”之称。曾国藩对浏阳古乐极为赞赏,据说还送给乐队两块匾,上书“雅淡和平”、“精深正乐”。

在浏阳古乐声中,在如同白昼的皎洁月光下,皖江幕府之外,劫后余生的城市,也在抚慰心灵的创伤。民众没有选择,太平军进城,他们要像“长毛”一样披发;湘军进城,他们又要重新蓄辫,每一次反复都是一场血腥记忆。元宵之夜,飘荡在街衢的浏阳古乐,是一个复活的幽灵,也是一个精神的象征,“礼崩乐坏”后,曾国藩要重建他胸中的儒家秩序。在他身边的莫友芝,此后十余年,不遗余力在浩劫后的江南搜罗残存的文献,就像失传多年的古乐还能够被邱谷士复原一样,莫友芝也在重续断裂的江南文脉。

当晚,曾国藩还有一个核心幕僚赵烈文缺席了赏月晚会,元宵节这天他正在湖口到安庆的船上。夜幕降临,赵烈文登小孤山,“傍晚到小孤山下泊,觅渡登山,拾阶二百馀已至庙上。”小孤山在安庆上游,相距不远,赵烈文也能感受到“月色如昼”。两天后赵烈文抵达西门盐河码头。“晚到安庆府,泊西门外盐河口,即石牌河,盖皖水也。”(赵烈文《能静居日记》)

这个月圆之夜的祥和氛围,也有刻意营造的成分,每个人心中其实都难以忘怀不到半年前的那场屠城之灾。安庆城陷后,赵烈文日记记录了屠城惨状:“前日援贼前队驱胁良民,死于炮火者一万数千人,今城陷复杀贼及万,共死三万馀人,军兴以来,荡涤未有如是之酷者也!闻收城之日,五鼓攻陷,杀戮至辰巳时,城中昏昧,行路尚须用烛,至今阴惨之气犹凝然不散,尸腐秽臭,不可向迩。嗟乎!无边浩劫谁实酿成,闻之非痛非悲,但觉胸中嘈杂难忍而已。”

据赵烈文统计,城陷前后有三万多人死亡,这些遗骸大都掩埋在城外清水濠西北边荒山野岭中。安庆城三面环水,南临长江,东绕菱湖,西近皖河,古称“海上小蓬莱”,只有西北边的丘陵地区可以埋葬下这么多尸骨。

位于月城的玉虹门,城门内玉虹街,在老一辈安庆人童年记忆中,鬼影幢幢,阴森恐怖。老人去世后,多从玉虹门抬出,大约灵魂不舍亲人和家园,不愿出城门,在此游荡。出了玉虹门,停柩地藏庵做法事,回顾逝者的一生。地藏庵旁边有一条小路,翻过马山,山北麓清水濠,连接鸭儿塘和菱湖。这条河流像但丁《神曲》中的“忘川”,灵柩过了河流,所有挣扎的记忆和恋恋不舍,都抹去了,重归平静。前面是肉体最后的归宿二里半,落日苍山烟雾里,乱蓬荒冢不知年。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安庆保卫战,湘军围城一年多,城破后大肆屠城,数万遗骸埋在清水濠西北边。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石化厂,上万工人涌入此地,九里十八湾变成了一座油城,这块土地重新焕发出生机。

湘军是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初一攻陷安庆,就在城陷前不到一个月,赵烈文乘船从江上经过安庆,还亲眼看见太平军钓鱼的悠闲场景,“临江群贼,方持竿学钓,暇逸如此,恐非旦夕事也。”夜晚,一轮明月照耀在安庆上空,“夜月甚皎”,赵烈文赋诗一首:“皖江明月照江流,江上兵鏖卒未休。如此年时虽好景,无情我忍独忘忧。”(赵烈文《能静居日记》)或许是因为赵烈文曾近距离地观察过太平军,这是一群和他一样鲜活的生命。因为是同类,所以赵烈文后来心里无法接受屠城之惨。而在曾国藩的日记则没有这类记录,一个“贼”字带过。

今年新年正月十四,在御碑亭广场举办元宵节灯谜展猜活动,御碑亭广场毗邻当年的皖江幕府(清节堂),其北面曾有万寿宫,就是现在劝业场的位置。大年初一,曾国藩到此拜牌。“早起,赴万寿宫拜牌,辰初行礼毕,归公馆,各文武来贺。辰正早饭。饭毕,又见客数次。早间大雾,辰刻放晴,巳初阴,巳正定晴。出外贺年,未初归公馆。天寒,至各处小坐。酉刻清理文件,雪芹来久谈。夜核改信稿,复江军门信一件。二更,温《古文·奏议类》。三更睡,癣痒,竟夕爬搔,不能成寐。念养生之道莫大于眠食,眠不必甘寝酣睡而后为佳,但能淡然无欲,旷然无累,闭目存神,虽不成寐,亦尚足以摄生。余多年不获美睡,当于此加之意而已。”在这篇日记,曾国藩近乎流水账地记录了一天的起居行程,以及每一刻的天气变化。在日记的最后,他透露了自己多年失眠的毛病,连不能成寐的“闭目存神”也是一种幸福。看来死于他刀下的那么多“贼”,当无边的血色向他涌来时,他也不能完全做到心安理得和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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