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纪行 ■高眉低看

·周公度

夜宿白居易府邸

春末夏初，洛水初盛之时，去洛阳看白居易故居。

夜宿望春门街的瓦库余舍。酒店的形制，器物，外饰砖石瓦，内置木作瓷器，颇有宋代美学的舒展，于喧嚣的都市，生出一处晚唐东都市井的古意。所谓晚唐气息，是一种暮晚归乡的珍惜、惋叹。

躺在床上查看洛阳地图，有一种住在白居易府邸的亲近感。及至夜色降临，又生出与欧阳修比邻而居的奇幻梦境。

亲近、自然、古意。所谓返璞归真。即是如此。

李商隐与鸳鸯志

年轻时跟随老师整理古代墓志，洛阳北邙山是经常提到的一个地点。

《山海经·中次六经》中说，“平逢之山，南望伊洛，东望谷城之山，无草木，无水，多沙石。”平逢之山，即是北邙山。听上去颇为贫瘠，然而就在这秦岭余脉，不起眼的连绵三十三峰中，分布着二十四座帝陵，古来达官士人墓穴三千。仿佛又是吉祥之至。

在中国众多的陵墓古迹中，洛阳北邙山的鸳鸯墓志别开生面。五六年前，在图书馆读到一册《洛阳出土鸳鸯志辑录》，收录自隋至明的洛阳夫妻合葬墓志八十余通，题录近两百例。虽说只是合于西周古礼的风俗，但一见之下仍有回到《关雎》之世的感慨。

古代居住洛阳诗人，情深以李商隐为最。李商隐三十九岁，别娶泾原节度使之女为妻，然后就在泾川住了两年。住在岳父家，不惧讽评夜议，也是情深似海呢。

北魏伽蓝记

研究《洛阳伽蓝记》，注释与分析中，只看到佛寺的渊源与分布，是令人遗憾的。

寺院的普及，是市民心理学的寄寓载体。分析寺院在区域地理的分布，本质上是了解当时城池之内的区域经济与政治递嬗。民众对神灵的诉求，不过就要个吉祥。

这是多么大的时代期许？杜牧所言“芝盖”与“仙舟”，是昔日东都盛况，也是彼时招神祈愿之诗。如此而言，现代学者研究《洛阳伽蓝记》，需要跟上隋唐、五代、两宋的洛阳佛寺，才是一个合理的结构。

洛阳牡丹与北邙山神

天下花卉万属，为什么洛阳人以牡丹为贵？

查许慎《说文解字》，牡，畜之父也。雄性，是说花之大者。丹者，牡丹以深红为贵，银红为上佳。以区域论，洛阳牡丹以北邙山为最。国家牡丹园即在北邙山中沟。

依然要读《山海经》。依然在《中次六经》：“……平逢之山……有神焉。其状如人而二首，名曰骄虫。是为蜇虫，为蜇虫之长。实为蜂蜜之庐。”意思是说，平逢山的山神名为骄虫。这位山神，还是蜇虫类的首领，而他统领的平逢山，是天下蜜蜂生养聚集的地方。

蜜蜂的自然选择，乃是山神的眷顾。或许可以回答天下牡丹何以洛阳最艳。那些看似神秘的事物，其实均在秩序之内。

博物馆之都

在老城区旧古玩市场，买一册《洛阳志》的文物卷，勾画了几十处，择便捷的景点，观看一番。晚上回到酒店，很想给市长写封训谕信。

如果按英国、法国、日本对文物古迹的标准，中国有五座城市需要各建五百座博物馆。长安、洛阳、南京、杭州、北京。其中长安与洛阳，需各建一千座。这些辉耀古今的博物馆，连线在城市版图中，那形貌就是天上的星宿来到人间的阶梯之状。

上古音韵学

对于一座城市，初始的记忆尤为重要。就像初恋是一个人此后隐秘的审美标准。

第一次到洛阳，是二十多年前按老师的指引，去看夏代的都城遗址。所以在很久的记忆中，夏代的风俗占据了主体。直到十年前，因为研究佛教，专程来看白马寺与龙门石窟。再后来校注《武林旧事》，溯源而至宋代美学的源头，看二程、邵雍、欧阳修的故迹。对洛阳的判断一直在刷新，但虞夏乃九州之心的印记始终没有消失。

看学者说魏晋风度，六朝气韵，仿佛全是江南的气脉。这是错误的认知。西汉的华夏之心在长安，时至东汉、魏晋、隋唐、两宋，无论如何时空变迁，都有或显或隐的洛阳存在。一个国家的精神形成史，一如一个人的修为阶次；宛若溪水潜心地脉一般，不舍接续。

如果说长安的遗迹是一部中国上古美学史，那么洛阳的遗迹就是一部中国上古音韵史。

读曹植《洛神赋》

清晨五点醒来，曙光薄透，想起一个人。静坐片刻，在酒店便签上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有人分开花枝/踏水登岸而来……

还有六七句，已经忘记了。大意是曹植出洛阳城，乘驾东行赴甄城。临出酒店忘记撕掉这一页，不知道有没有被服务员擦鼻涕。

有待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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