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背后的历史与“八卦”
□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我们参观一个展览或者一座博物馆的时候，面临的最大困境往往是如何将碎片化的信息系统化。比如展厅中的一件书画作品，说明往往只标明名称、年代、作者，偶有寥寥数语的风格概括，也往往写得云山雾罩。而我们更想要了解的是这些基础信息背后的东西：这件作品在作者个人创作史上的地位，这位艺术家在整个中国书画史上的地位，这个艺术家和这些艺术作品在当时那个时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因而我觉得，一个展览或者一座博物馆“水平”的高低，无疑体现在对其所展陈作品的“系统”化概括能力上。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眼下正在山东博物馆展出的“香光馨远——董其昌书风展”相当不错。展览以时间为序，分“董其昌要超越的目标”“董其昌的师友”和“董其昌的追随者”三个主题，以书法作品为线，勾连了董其昌书风的历史流变，呈现了书法背后丰富的历史信息。在随同展览推出的厚厚同名图书中，策展人张颖昌博士清晰梳理了董其昌书风的发生、发展和演变，比如董其昌很早就有“书法名家体系意识”，因而非常明确自己要超越的目标是赵孟頫，于是在书法实践和理论上不断阐述自己高于赵孟頫之处，非常明确要在吴门书法群体中突围出来，树起云间书派大旗。而董其昌书风在康熙朝“主流地位”的确立，张颖昌博士也明确指出，这个“主流地位”的确立，主要原因是皇帝，“在历朝书法风气上，皇帝的个人喜好左右着一大批士大夫的审美追求。同时，国家机构在考核选用官吏的过程中，也将其书法水平的高低作为一项重要的评判标准。纵观书法史，对于书家地位的确立，帝王所起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正如钟繇
得益于梁武帝的褒扬，王羲之深得唐太宗的推荐，赵孟頫元世祖时即备受皇恩，董其昌书学地位的真正确立则是由于康熙皇帝的极力推扬。”
而康熙皇帝为什么会喜爱董其昌的书法呢？因为康熙皇帝的书法老师是沈荃，而沈荃是董其昌的老乡。沈荃不仅忠实完整地把董其昌的风格技法传入清朝，还利用自己的声誉和影响力，“使董书征服了刚刚熟悉汉文化的满族统治者”。
放到历史的语境中，书法永远不仅仅是书法。在我们今天看来也许风月无边的“吴门书法群体”和“云间书派”，其背后其实也能反映明代“门户林立”的时代病症。明代晚期东林党和魏忠贤的阉党互相打击，势同水火，“结社、言路与党争的纠缠不清，导致了门户的形成和门户之争的无穷性。到了崇祯帝登基，虽然翦除了魏忠贤及其党羽，但门户之争却没有丝毫减弱，而是愈演愈烈，士大夫‘但知争门户胜负，而不以盗贼为忧，生灵为之急’。朝令夕改，上下茫无足恃，直至明亡”。
有意思的是，自北宋起，“以书论人”，也就是把书法作品的艺术成就和书写者的道德人品挂钩，成为书法品评的主流，故“以书废人”也就成为习见的现象。因此王铎以降臣身份进入清朝，身背骂名，书法难以在当时得到广泛认可和推崇。清初天下初定，思明之情在民众当中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而董其昌在明清鼎革之前就去世了，作为亡明的重臣，他在清初士人心目中的位置自然与王铎不同。
不过董其昌本人的人品如何，却是书中没有写到而更有“八卦趣味”的。薛龙春《元明书法谈丛》一书写到，有学者通过仔细研究董其昌的政治交游，指出其官至二品，在政治上获得成功，是因为他更善于捕捉时机，通过书法、绘画、鉴赏等中介，以非政治等手段结交有权势的朋友，并妥善维护与他们之间的友谊。“董其昌所做的最无烈性的一件事，是他竭力交好魏忠贤同党。天启四年、五年（1624—1625年）之交，他为李鲁生之父李反观撰传记并亲为书写，这件作品有六则题跋，其中包括了宦官集团党羽魏广徵与冯铨，而李鲁生本人也是宦官集团中的卑污奸险者。这样的巴结效劳让他获得了南京礼部尚书的官职。然而在阉党失势之后的崇祯三年(1630年)，董其昌在汇编《容台集》时，将《李反观传》作为得意的作品收入，但对其中的人名、地名以及能体现李反观、魏广徵等人身份的人名与词语全部作了改动与调整，以至读者不明真相。”
剧情更为“狗血”的是发生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春松江华亭的“民抄董宦”事件。这一轰动一时的事件的主角就是当时赋闲在家的董其昌。董其昌居于乡里，“膏腴万顷”，富甲一方。虽然他在书画上已经声名极隆，有“本朝第一”的美誉，但在乡里却口碑极差。有说书人编撰《黑白传》到处说唱，将他一家形容为倚仗官势而飞扬跋扈的势利小人，其中就说到其子董祖常指使家人纠众打毁生员陆绍芳家资，并霸占陆家使女绿英。董其昌盛怒，告到官府，将说书人钱二和一位被他认为是作者的秀才范昶捉拿并殴打，范昶愤极身亡。事后，范昶八十三岁的老母及媳妇一行到董家论理。谁知还未进董府大门，便被一伙豪仆围住，轿子被砸毁，人被扯进董宅，遭到谩骂侮辱，随去的妇女还被剥去衣服毒打猥亵。此事激起民间的盛怒，遂有当地及附近之平民百姓万余人拥至董宅，结果董宅被烧毁，家资也被一抢而空。
如果这些八卦狗血剧都是真的，不知道董其昌为何能躲避“以人废书”的命运。或许比起王铎之类的“失节降臣”，结党营私、横行乡里，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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