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成昆线 载不走的青春记忆(上)

华西都市报 2020-06-17 01:48 大字

行进在悬崖峭壁的成昆铁路建设者。

当年奋战成昆的建设者们。

跨越金沙江的铁路桥。

成昆线上的道闸。

成昆铁路建设纪念碑。

贵哥:你好。

我外出了十多天,才回村子。宿舍里一片地老天荒,书桌椅子积满灰尘,蜘蛛在床边织了个黑灯笼儿,“闺房”变成了鬼房。前几天下了场暴雨,塌方和滑坡几乎让邮递员老黄失业。昨儿一早,我在村口榕树下看到那顶熟悉的牛毡帽,就知道雨后彩虹降临——嗯,很高兴又收到你的来信。

那天看新闻,攀枝花至昆明的6161次列车,因水电站建设当天跑完最后一班。今后,成昆铁路复线将承担此段新的历史使命。那几天,沿途4个车站的居民很不舍地赶乘“末班车”,为这个来回服务了近50年的老朋友送行。我注意到,那一天是2020年5月26号。

本来是个好事儿,我却有些瞎惆怅。咱这山旮旯会不会也因火车改道而冷清。当然,我只是个来支教的过客,这儿不是我的家乡。时常,寂寥像虫子般撕咬着我的心。夜晚,天空悬挂的明月和成昆线驶过的火车,才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月光在山岭洒下影影绰绰的银霜,夜莺在半空悬停一会儿又飞向远方。我每每从江涛声里捞出火车的长鸣,就忍不住眯眼聆听,那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今后听不到了,这儿的人会习惯吗?

还是说说我支教的地方吧。这儿是横断山脉沙鲁里山南麓一个小山村,周围全是崇山峻岭。广西有个十万大山,我觉得这里的大山怕不止十万座呢。一到雨季,滑坡、泥石流、崩塌、水毁、路基沉陷,各种麻烦。那样的日子,村民们无法再像平时一样赶着猪羊、背着玉米土豆去赶集。村子只有一条2米余宽的砂石公路,那是通往山外的唯一通道,再转几个弯就到了山脚下的成昆线站点。

这儿原是个木材集散地,大片大片的木材被老板临时搭建成木房子,远远望去,极像杰克·伦敦笔下淘金时代那些冒险家建立的西部小镇,当地人也像是十九世纪美国西部小镇的居民,耕耘、打鱼、喝酒、闲聊、晒太阳。男人越是烂醉如泥,女人越觉他是男子汉,笑嘻嘻背他回家洗脸洗脚。村民对我这个“乡村女教师”挺友好,隔三差五让孩子们捎来些苦荞粑、坨坨肉、手抓羊排、血大肠。周末清晨,早起的鸟儿总在窗前啁啾:“你不吃我吃,你不吃我吃!”我知道窗台又有很多好吃的摆那儿。我去年来村子时,有个阿婆看到我穿着洞洞牛仔裤,竟拿出100块钱要我去买条新裤子。

一天黄昏,我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天边燃烧起鱼鳞般的彤云,犹如德拉克罗瓦层层刷上去的笔触。忽然,一条小蛇在我脚下的草丛嗖嗖溜来,吓得我面如土灰,长发狂舞。前面有个穿对襟窄袖上衣、披擦尔瓦(斗篷)、牵一匹黑骏马的男人,他笑着跑过来踢开了蛇。这彝族男人太帅了,我想咱靓妹儿一枚呢,哥哥你敢像《勒俄特依》里的武士一把拽我上马,扬鞭拍马一口气儿跑到天边去吗……呵呵,小女子闷骚了吧!开个玩笑。

我来小山村近一年了,习惯了每天花十分钟徜徉在上课的路上,习惯了放学后跟娃娃们打打球跳跳绳,也习惯了闲暇时给你写点什么。对了,咱俩还是按约定不用手机、不用微信哈,就写信。也算是网络化时代大漠里,留在我心头的一片绿洲,在这片绿洲里我可以看得更远些。

拂春,x年x月x日大凉山

拂春:你好。

收到你的来信很高兴。谢谢你推荐的严歌苓小说《床畔》,我几乎是一口气看完,心头有点堵,晚上十点过,我走到锦江边找了家茶馆,坐在吱吱嘎嘎叫的竹椅上发呆。竹椅吱嘎声,比起火车轮子碾过轨道的声音难听多了。迷糊中,我觉得竹椅变成了一只竹筏儿,顺着浮光跃金的锦江漂到了浊浪排空的金沙江。

如你所说,《床畔》不只讲了个美女救英雄的故事,当然故事本身也精彩:在小城的部队医院,护士万红受命护理一位在修铁路时为救战友而负伤成了植物人的张连长。出于对这位俊朗英雄的怜爱和职业使然,万红发现张的脉搏还有微弱体征。当周围人把“死”了的张连长当成累赘,当医生把他坏死的食指不打麻药直接锯掉,当张妻公开用丈夫的津贴去跟锅炉师傅姘居,万红开始了倾其半生的“战争”——独自照护病人。几年后,仍没苏醒的张连长由他的家人拿钱走人,当万红翻山越岭赶到张家时,见到的却是他的遗体。后来,美女护士一直没结婚,日渐憔悴,脱下军帽满头白发……

严歌苓把这个故事放在四十多年前修建成昆铁路的背景下,无疑具有厚重的年代缅怀感。我大学毕业后在昆明工作过一年,曾多次乘坐成昆线列车,体验过火车不是“钻”就是“飞”的感觉。那一座座凌驾于横断山高岭大峡之间的大桥,犹如腾空的索道,火车外边就是万丈深渊。窗外的火车头,总是吐着火星沉重喘气,带着巨大的轰隆声风驰电掣般冲过去,机车喷出一团团白雾,罩住了路边山岗丘陵的树丛和荆棘……

有人形容,修建成昆铁路,是中国军人在和平年代付出最大伤亡的一场“战争”,铁轨下的每一根枕木,等同于一名捐躯的铁道兵战士。

拂春,2020年7月是成昆铁路修建50周年,我在想,这个时候你让我读《床畔》是在告诉我,该祭奠一下当年为修路付出生命代价的英雄们吗?是的,我自己的经历更不会忘记他们。这一点我后面再谈。

6161次绿皮火车告别历史轨迹的新闻,也引起我的注意。我的大学同学、在攀枝花工作的蒋崇平先生说,6161次列车最后碾过攀西大地时发出了阵阵回响,当最后那趟车离开攀枝花,场景是那么绚烂而热烈,天上一道猩红色光束恰好斜照在车尾,暖暖地推送着列车出站,几十只白鸽扑腾着翅膀盘旋在上空,陪着列车飞了好一阵儿。周围的人们争相拿出手机,定格住这一历史性时刻。

我曾在攀枝花三线建设博物馆看到资料,全长1096公里的成昆线,是横断山东部最强劲的交通大动脉,1958年开工后,多次停工再复工,1970年7月1日全线竣工运营;成昆铁路设计难度之大和工程之艰巨,前所未有,沿线山势陡峭,奇峰耸立,深涧密布,沟壑纵横,地形和地质极为复杂,素有“地质博物馆”之称。

我自小生长在“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的长江三峡,但对铁路有种莫名其妙的膜拜。2012年夏天,我去西昌南边一小城采访,那天漫步在荒野,看到一列废弃的火车,车身锈迹斑斑,腐蚀不堪。轨道、枕木、铆钉、碎石、轨道边的杂草有一人多高,废弃的站台也长满苘麻、蓬蒿、虎尾草、白茅、马齿笕等野草。

我想,这趟火车一定是太累了,生病了,跑不动了,才有了现在的归宿,就像一个人年华老去机能衰竭,也该有另一番生命质感。今天,在一代代建设者艰难摸索、付出巨大牺牲的肩膀上,中国的列车尤其是高铁建设飞速发展,遍布华夏大地。

夕照荒野,山高水长,我以长久的注目礼向废弃火车致敬。

贵哥,x年x月x日成都

/关于成昆铁路/

成昆铁路,起于四川省成都市(成都南站),止于云南省昆明市(昆明西站),全长1096km,原为国防三线建设的重点工程,1958年7月动工,之后停建,1964年8月复工,1970年7月1日正式投入运营。成昆铁路穿越横断山地质大断裂带,设计难度之大和工程之艰巨,前所未有;沿线山势陡峭,奇峰耸立,深涧密布,沟壑纵横,地形和地质极为复杂,素有“地质博物馆”之称。它的修筑,为人类在复杂山区建设高标准铁路创造了成功范例,堪称世界筑路史上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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