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圣叹论第六才子书

安徽商报 2018-04-15 09:09 大字

曹亚瑟

小引:我曾作读金批《西厢记》法,录之如下——

金批《西厢》,当于清风拂面、明月映地时对窗读之。

金批《西厢》,当于阳春三月、万物葱茏,在绿茵草地上铺草席一张,佐小点若干、啤酒几许,在郊外边野餐边读之;

金批《西厢》,当于初秋时节,桂香扑鼻,泛舟秦淮,船娘哼唱小曲时读之;

金批《西厢》,当使异地恋者思念美人时读之;

金批《西厢》,当置柳永词、《花间集》、《闲情偶寄》、三岛由纪夫小说、董桥文集诸书在侧,饮波尔多葡萄酒读之;

金批《西厢》,当在听王菲歌曲、嚼越南槟榔时神情恍惚读之;

金批《西厢》,当于北海道雪霁时,携三两好友并艺伎,佐以清酒,边泡温泉边读之;

金批《西厢》,当于荒郊茶寮中,旁边风炉嗞嗞作响,与二三素心人边品普洱边读之;

金批《西厢》,当使以下三种人读之;一是有情人,一是失恋人,一是伤心人。

金批《西厢》,切不可令三种人读之:一是官场得意者,一是爱搞师生恋者,一是常借酒撒疯者。

清明游园,恰值良辰美景天,到处姹紫嫣红开遍。我正低头捡拾落英时,忽见拐角处一峨冠长袍之人闪过。我忙尾随而去,至无处人,那人偶一回身,哈,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金圣叹嘛!

“先生且慢走——”,我把他引至河边僻静处,找一石凳坐下,“我正有问题请教。”

先生捋了捋颌下的山羊胡,笑道:“这里没有张生、莺莺,更没有红娘,只有一瓶矿泉水,你有问题不妨道来。”

问:我读《红楼梦》时,见贾宝玉、林黛玉得了本《西厢记》,宝贝一样躲了人看,因为被人看到那就是不务正业,甚至是邪门歪道。被正统人士目为“淫书”的《西厢记》,却被先生定为“第六才子书”,您与他们的分野在哪里?

答:心中有“淫”,看什么都会是“淫”。我说过,“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使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这《西厢记》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书,妙处不输于《庄子》《史记》。

我与他们的分野,无非是读书能不能置金子、换顶子。如果做人没人性、办事无底限,置的金子越多、换的顶子越大,受戕害的人只会更多。像宝玉这种“无事忙”,反倒是无害动物。

问:先生推荐的这六本“才子书”里,唯有《史记》进了正史,被正统所承认;其他小说、戏曲都是“闲书”,在当时没有文学地位。先生怎么看“闲书”?

答:我不负责培养接班人,只培养真性情。想升官的,自然会去读四书五经,做时文八股,用不着我教,到时他爸爸就急了。自有那些厌倦那些高头讲章、厌恶纱帽气道学气、不愿博取功名的读者,愿意看一些真情流露、锦口绣心的文章,藉以达到身心愉悦、灵魂自由,我推荐的才子书就是为他们提供的。

有人专擅做策论写条陈,你让他看《西厢记》,一则是玷污了他本人,二则是玷污了《西厢记》。两股道上开的车,互不搭理为妙。

至于“闲书”,文章本不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成大业者从来不靠文章,那只是文章家的自我拔高罢了。正因为文章不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才是我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平生所为之事,无非就是文章而已。“闲书”盛行,正可谓四海承平、天下无事,我们要做的,尤其是不要没事找事。

问:我十分欣赏先生提出的“才子书”概念,您举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六本才子书,这与历代冬烘文人提倡读“四书五经”大相径庭。但是您一辈子落魄,不怕天下读书人读您的“才子书”后也都变得落魄么?

答:才子书是才子所作。才子之才,命中都有定数。君不闻神童仲永幼时有大才,及长,才力散尽,就变成一个普通孩子了么?就像一段木材,早烧早成灰,晚烧晚灿烂。

才子之文,有成之于难,有成之于易。我在《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的序中说:故依世人之所谓才,则是文成于易者,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谓才,则必文成于难者,才子也。依文成于易之说,则是迅疾挥扫,神气扬扬者,才子也。依文成于难之说,则必心绝气尽,面犹死人者,才子也。故若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书,是皆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

我生于乱世,我且自顾活我的,哪管它是潦倒还是腾达。天下乱,则文章兴;天下治,则文章灭。“六才子书”圈定,我的力气也就散尽了。身后事,哪管得。

问:我观先生在《西厢记·酬简》一折前那篇关于“好色与淫”的妙论,真是颠覆了天下关于“好色与淫”的认识。先生说,“人未有不好色者也,人好色未有不淫者也,人淫未有不以好色自解者也。 ”真一篇痛快文字!

答:古人云,《国风》好色而不淫。而我说,恰恰相反,《国风》之淫者,不可以悉举。因为《国风》采于初周,那是三代之盛者,又经先师仲尼氏之删改,则是大圣人之文笔也。后人为圣人掩饰,凡圣人所言者,皆已“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那才是大大的虚伪。圣人最讲真性情,圣人也最贴近人性。把圣人“圣人化”,是中国文化最大的冤案。

男女情事,是人间最妙不过的事情了。“事妙必为文妙,今文妙必事妙也。”有人谓《西厢》此篇最鄙秽者,这肯定是三家村中冬烘先生之言,也是灭绝人性之言。

你们生活在开放年代,男女之间早没了大防,可以纵情逐爱。这只取决于你和对方,无碍他人。比如,你属意于某女,此女对你无意而你乱动,是轻浮;此女对你有意你却不动,则是轻慢,是大大的得罪。

问:先生的文学批评都附着在《杜诗解》《水浒传》《西厢记》上,可谓是“述而不作”的典型了。没有文学批评专著,是不是先生的遗憾?

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一生编春秋、订诗经,做的也是述而不作的事。但他编春秋、订诗经,春秋、诗经就出自孔子的本意,就是孔子所做,就像法兰西国的福楼拜说“我就是包法利”一样。能附这些书而行,是我的荣耀,而不是相反。

写文学批评专著?批评总要有所依傍,失去依傍,恰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觉得未必能够存世。

问:我读《西厢记》,感觉不是王实甫在写《西厢记》,而是金圣叹在写《西厢记》,你就是张生,你就是崔莺莺,你就是红娘。先生是不是恨天下才子文章不都是你写的,或者觉得天下才子文章都应该是你写的?

答:哈,此语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我说过,“《西厢记》不是姓王字实甫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我适来自造,亲见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正欲如此写,《西厢记》便如此写。”你这样感觉就对了。

我看到天下妙文,每每有心气交接、灵魂相通的感觉,此刻我就变成了作者,这也算是另一种“通感”吧。作者写出的,正是我想表达的;文章的绝妙处,正是我的击节处。那种感觉,你不知有多奇妙。所以,我感觉这个世界已不需要我再写文章了。天下好文章太多,而被发现得太少了,我就带着一双“发现的眼睛”,披沙拣金,没准更有用处。

问:这么说,先生只愿做一个选家就够了?

答:我想还不完全是选家。我和好文章的关系是彼此相依的,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我说过,那文章仿佛就是我自己所写,我知晓它好在哪里,更知道它为什么好看、里头有什么奥妙。

问:这确是先生的独门秘技。我看先生的句句眉批,直如把把飞镖,手起刀落,个个击中十环。比如张生夜会莺莺,“初动之,玩而忍之,更复连动之,知其稍已安之,遂大动之”,可谓眼光毒辣。

答:说毒辣有点过了,主要是我眼神儿好。说起点评,我无非是心直口快,喜欢实话实说。我所看到者,大多数人也能看到,只是他们心有所隐、心有所虑、心有所惧,藏着掖着,不愿说或不敢说出来罢了。只有无畏、无私、无欲,才能每语中的,不信你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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