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的功夫就可以找见希尔顿的香格里拉
四个被劫持到香格里拉的西方人,只有两个决定留下,其中一个是忠于信仰的修女,另一个是被自己的社会搜捕的金融案犯;离开香格里拉的两个人都是正常人,在原来的社会中仍有大好前景可图,原有的社会对他们仍有诱惑力,不管沉着的康维或是急躁的马里逊,不管是一开始便不喜欢香格里拉的马里逊,或是被最高喇嘛委以重任的康维,最后都同样地选择了离开,不知这种安排是否作者有意为之。这四人分别代表着什么,值得我们深入琢磨。
在故事中,看到故事人物卢瑟福记录的关于康维的经历时,我甚至怀疑希尔顿了解过藏族民间关于这种离奇经验的叙述方式,或者了解过藏传佛教对于“香巴拉秘境”的叙述传统,至少在通读整个故事后,可以确定他多少借鉴了这种叙述技巧。四人从被劫持、到达香格里拉,直至离开的整个过程,与藏传佛教对于“香巴拉秘境”的叙述方式,以及藏族民间关于“伊葛(隐形村落)”的说法极其相似。不禁猜想,如果把《消失的地平线》转述给迪庆州羊拉乡那仁村、萨荣村村民的话,他们可能一点都不会惊奇,他们必定能从这个故事中看到太多纪实性,他们会用关于“伊葛”的说法去理解这个故事,然后自然而然地承认它的真实性。
“伊葛”是一种流传于民间的说法,之所以不用“传说”一词,是因为村民至今还在坚持确有这种隐于现实的空间,进山时,稍不留神便会被带到、或者不自觉地进入那个隐秘空间,有些人留在那里放弃尘世,也就从此神秘失踪了;有些人则会因为自己的意志逃离出来或被送出来,但出来之后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要么立马因故死去。一旦经历过“伊葛”的隐秘旅程回来后,鲜少有人能正常活下去。“伊葛”以这种规则维护自己的生存机密,村人无法揣测更多关于“伊葛”的秘密。
在萨荣村,有个叫萨帕的地方,与希尔顿描
写的香格里拉有几分相似。一个山庙坐落在花草繁茂的小坝子上,近前便是几座高耸入云的山,一年多半时间都会有积雪。顺着溪谷往下20多里就是萨荣村。在《消失的地平线》里,希尔顿对于香格里拉的地理描述,也合乎藏传佛教对寺庙的选址要求:寺院离村庄应有“一声”之隔。“一声”之隔,即是能够隐约听见村庄动静的静谧之地。小说中就是如此,康维待在香格里拉时,就隐约听见了下方的村庄里,村人送葬飞行员塔鲁的动静。
在萨荣村萨帕,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来自印度的修行者来到那里,当时,山庙对面有个富裕的村庄,修行者与村人和睦相处,互不冒犯。有一年,修行者养了一头奶牛,以法术牧之,早间吹个海螺牛会自行上山,晚上吹个海螺牛会自行归圈。但某天晚上,修行者怎么吹海螺都不见牛归来,再吹时,牛尾巴和头颅、肚肠依次显现在他面前,他凭异能知道奶牛被对面的村人杀害,一气之下施了咒术,对面的大山整个倾塌,把村庄夷为平地了。这之后这个村庄就成为“伊葛”。直到现在,在萨荣还流传着很多关于“伊葛”的传说,也有很多人进入过“伊葛”的隐形村落里,最近的经历者,才于几年前过世。
“伊葛”是个很玄的说法,以现在的说法,是个很科幻的说法。就是肉眼一般看不到,只有在意志迷乱和低沉的时候会进入那个空间,以极小的几率触碰到那个入口时,才会被带进。它在现实时空里并不存在。关于这个说法,我们无法做出可靠的解释,唯一与此相关的,似乎在一本关于量子力学的通俗读本里看到过,作者以艰涩的理论,假设了时空的重叠及交错的可能性,对已知的三维世界做出科学的质疑,具体内容无法复述,但这个理论似乎能赋予很多传说以合理性。
以前在那仁村里有个哑巴,某天夜晚他打着手语跟家人和邻居说有人要在深夜来接他,众人都以为他疯了。但到了深夜时,家人果真发现他不告而别,直到过了三四天,依旧不知去向,家人恳求村人一同四处找寻,但还是没有下落。直到第五天时,这名哑巴满面春光回到村里,还打着手语讲述他这几天的离奇经历,他说自己被带到了“伊葛”的领地,他描述这段经历是说道:那天晚上他被一群人召唤到离村庄有几里之隔的林地里,然后那群人让他坐在一个舒适的担架里,腾云架空来到他们的村庄。那是一个非常富饶的村庄,田里作物丰饶,家里酒肉和金银财宝堆积如山,自己也能正常说话了,但因为哑巴在与一名侍者接触时的不当举止,他再次被送出那个隐秘的村庄。他对村人讲述这些经历没过几天后,在自家屋顶被雷劈死。这个故事发生在我15岁的时候,就在我们旁边的村庄里。
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放到藏族民间的叙事传统里,会找到更多纪实性。
在迪庆藏族民间,还有很多关于“伊葛”的传说,但每个故事结尾时,与詹姆斯的结尾有不谋而合之处,都给人一种源于遗失的怅然。并且在每个故事里,经历者都会在那个隐秘之地看见一切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喜欢喝酒的看见美酒、喜欢美女的看见美女,喜欢吸鼻烟的看见鼻烟……
所谓天堂,就是由你在世间时所钟爱的材料构建;所谓地狱,就是由你在世间时厌恶的材料所构成,没有一成不变的天堂和地狱,它们根据每个人的不同喜恶分别呈现,因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香格里拉,正如在希尔顿的香格里拉,有他认为必要的音乐、礼仪、知识、静谧、包容,母语,以及适度的物质条件和张弛有度的治理方式,具有一种经由深思熟虑的存在方式。他的香格里拉是以自己文明中的某些东西为基础,似乎不信会有一种与自己既有文明全然无关的香格里拉文明,这种指望是徒劳的,也是愚蠢的。
故事在康维和马里逊、年过期颐的满族姑娘走出香格里拉后戛然而止,留下太多烧脑空间。这个满族姑娘是否真如汉族喇嘛张所说的,是个年纪过百的女人?康维妥协于马里逊的责备而决定出山,是否与这个姑娘有关?康维离开后的香格里拉究竟经历了什么?四名西方旅客的具体下落等等一大堆空白,恐怕詹姆斯希尔顿本人都难以填补,而这些留白已经比答案更要撩人,比答案更具魅力。
挖掘一个坐标明确的香格里拉留给世人,有被人性糟践的嫌疑。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仅是一种尚未被作者理清的、关于人类生存前景的构想和一线希望,而香格里拉也没有被作者描述成一种天方夜谭的所在,它的存在基于太多人类现有文明的基础上,我们能在现实里找到很多与之吻合的细节,这也加强了“香格里拉”在现实中的可能性,是一种基于心性和智慧的存在状态。
由此,我们可以做出这样一个判断:外在的绝美景致其实是无关紧要的,真正的香格里拉,可以在自己的内心里实现。包容、知足、适度、善美、开放,正是这些品质,使空军上尉康维和詹姆斯希尔顿,看见一个美若仙界的香格里拉。
此刻,我待在迪庆州香格里拉县的某个写字楼里,远远看见五凤山上的林子秋意盈然,几朵白得很白的白云,悠悠悬浮在山脊线上,往城区的西南方向一看,发现石卡雪山又有了新的积雪,在骄阳的照射下,似乎闪着珍贵的光芒。泡好一杯我钟爱的清茶、电脑上播放着动听的弦子乐曲,手头翻阅着藏族知名作家顿智嘉的文学选集,突然意识到:对啊,我就是在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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