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时光中寻找皈依
□何述强
我最初见到的木棉树,是在读小学的时候我们校园紧邻的大队院子里那一棵。那时的村公所还叫大队。那棵木棉树站立在院子的中央,高高的,每到木棉树开花的季节,我们都在课间跑去看,向上仰望,谁也不说话。硕大艳丽的花朵一定是震撼了一颗少年的心。要不然,那么多年过去了,那样的情景历历在目。我们桂西北木棉树相当少见。是谁把这棵木棉树移栽到我们的家乡?现在已无法知悉。但这一奇思妙想并付诸现实的举措无疑让我感到钦佩。
后来我到桂西北一座古城读书、工作。古城临近火车站的地方,并肩站着三棵老木棉。现在想来,那座城,最绚丽动人的景物,依然是那三棵木棉树。每到开花的时候,我们都去城西看花。看树上的花朵,也看满地的落英。有风的时候,木棉花从高高的树枝上被吹落,一路旋转下来,在眼前演绎缤纷灿烂的美丽。我们所有的人都激动了,像小孩子一样,争相去接住那些花朵。有一次,我们捡了几大棒木棉花拿回家。
大片大片的看到木棉树是这次应朋友邀约前往德天丽水边城。说是有一个个性十足的酒店,名字就叫老木棉。
一路上,木棉花开得很热烈。几乎映红了南疆的天。木棉花就是这样,红得毫不含糊。难怪它会被称为“英雄花”。难怪诗人会把自己喻为木棉树:“我有我的红硕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在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老木棉作为老树的意象。把它作为一座南方酒店的名字,真是天才的想象。人类似乎有一种皈依老树的隐秘情结。所以很多村庄的前面都有一棵,甚至几棵老树。老树,关乎人类的栖息。看到老树,人的心灵会比较平静。砍树,其实就是砍伐我们心灵的平静。农村还会在老树上贴一块红纸,拜认老树作为孩子的契爷或者契娘,寻求一世的安稳。
小时候,我喜欢爬上村庄后龙山的一棵老树,当然,那不是木棉树。春天,老树结了很多树籽,可以用来做竹枪的子弹。在那玩具严重匮乏的年代,自制的竹枪让我们找到模拟的战争的快乐。可能是“战事”吃紧,爬上树拿到子弹之后迅即投入战斗,所以会忽略了一些东西。这些被忽略的东西在当时并不重要。它的重要性,是后来才凸现出来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当我发现我的床铺下面空空荡荡,我才猛然意识到,我的可爱的鞋子忘记在那棵老树下了,我于是赤着脚丫,一口气跑到后龙山的那棵老树下,当然,树依然是那树,我渴望找回的东西却渺无踪迹了。可想而知,等待我的是一场毒骂。我是村庄丢失鞋子最多的孩子,所以耳根难得清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长大以后,我离开了村庄,越来越难以轻盈地爬上一棵树了,我只是在梦中赤着脚丫,踢落草叶上的露珠,踩过被露珠濡湿的泥土,流着泪水,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棵老树下,我弄不清楚,我是渴望爬上那棵老树呢?还是渴望找回丢失的东西?
每一个人的童年,都会在老树下遗失一些珍贵的东西。或许,这东西就是我们童年的一段谣曲,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跟蟋蟀的一次邀约,跟蚂蚁的一次遭遇。我们在潜意识里都会渴望回到那棵老树下,仿佛回到人类纯真的童年。世事纷繁复杂,唯有老树下的故事总是那么悠然而静谧。有的人回到老树下可以找回自己遗失的东西,有些人再也找不到原来的东西了,沧海桑田,找回的是一种心情。
老木棉酒店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发现正是那种我梦寐以求的气质。
有的人习惯于遮掩缺点,拼命隐藏,掩饰。殊不知,许多时候,你身上的缺点会转化为你的优点、你的个性,会成为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上帝赋予你的所有缺陷,到头来可能会成为你身上惊人的财富。你没有缺口,上帝没有办法帮助你。这是我走进老木棉酒店的感悟。那些遍体留下船钉痕迹的船木在老木棉被做成柜台,船钉留下的漏洞没有被补上,而是呈现为一种历史的真实。被铺设为与青砖相间的地板,青砖经过红火的陶冶,船木经过海水的浸泡,火熄了,海静了,海与火,穿越多少不为人知的隧道,终于找到对话的可能。船木还被镶嵌在电梯的四壁。漏洞与残缺,是现代化的电梯里惊世骇俗的风景。不可能协调的事物在这里协调了。每一颗船钉留下的漏洞都经过炭化处理,看得出,每一个细节,都写满了“用心”二字,唯有“用心”,方可铸造这样的神品。这样的用心,已经纯粹是为艺术的用心,它饱含着对梦想境界的神往。我进了门,对此赞叹不已。那个有印度气质的服务生把我引到房间,他对我说:“总该有点拿得出手的东西。”这话多少让我感到有点惊讶。一方面我听出酒店的自信,另外一方面我感受到这个服务生对老木棉的热诚和虔敬。
这是一个神奇的词语,老木棉。它似乎告诉我们,在岁月时光中需要守住一些东西。它唤醒我们想象的世界。老树的气息如此深谧。老树的花朵如此艳丽和热烈,仿佛我们不老的回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在灯火下,苍老的可以是我们的容颜,不可以是思念、等待和爱情。”住进老木棉,深入这个词语的内部,我渐渐体悟到老木棉重组时空的架构。老木棉在理想层面所作的艺术探求。那些随处可见,伸手可触的古木和藤条,来自大海、河流、池塘、深山,来自遥远的国度和古老的村庄,来自零落的屋宇和被遗忘的院落,来自岁月深处和斑驳的年代。风,偷走了它们的原色,雨,盗走了它们的爱情。它们被淹没得太久,太久,久得忘记自己的质地,忘记自己的存在,忘记自己是谁。这时,有一双手,怜爱地捡起,吹亮它蒙尘的眼睛,拂去它身上的泪痕。惊人的奇迹出现了!一切脆弱的东西脱落了,不是吗?该烂的已经烂了,该朽的已经朽了,留下的全然是坚强的质地,貌似狰狞可怕的表情却是一种旷世的淡定。它们拥有时间的秘密,它们的叙述带着岁月的一股幽香。
这是从岁月深处寻找回来的奇迹。没有温暖的手,没有热烈的眼,很可能它们会沉得更深,沉得更久。沉得难以想象。幸好,日月经常会在造物之间重新洗牌,所以,有价值的东西总有机会披露出来。
不同年代时光的色彩和流淌的纹路,被揉进一个相同的时空里。相互辉映。纵横驰骋。有些纹路,是木的年轮,是木质与生俱来的语言,有些纹路,是黄沙烟尘,白水碧浪,日积月累地冲刷而成。丘壑纵横,莺声燕啼,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是沧海桑田之后的奇景异韵。
旅馆的门上覆盖着精致的藤编,衣柜也是藤编的面。还有电视柜旁边的墙,都是藤编。宽宽的洗澡间有一个洗澡的大木盆。在灯光下特别温馨。最吸引人的还是喷浴的设备,镶嵌有一门板,门板是由很多块大小不一的旧木镶嵌而成。有些旧木已经十分沧桑,有些旧木深邃而拘谨。水泡过,浪打过,露浸过,霜盖过,牧童敲火牛砺角,日销月铄,几近埋没。洗水盆旁边的镜框也是旧木镶成,仿佛海水已浸泡了一千年,条条木纹,宛若云烟,尽是古老波涛的吻痕。
淋浴的开关就安装在旧木镶嵌的门板上。金属的光芒闪闪,与旧木的气息在和谐中有不和谐,在不和谐中有和谐。你的身影无法映照在旧木上,但可以映照在金属上。旧木默然收藏你的秘密,金属却偷偷透露春光几缕。传统与现代,并不背道而驰,可以共生,可以在同一个平面上进入人们的视线。一同弹拨时光的琴弦。
洗澡的时候,你会忍不住去抚摸那块古木。抚摸那些被斧斤斫过的伤痕,那袅袅升起的云岚,那沉思默想的低眉。问,你还痛吗?海水,是什么滋味?大山,有多么高远?青涩的爱情是否仍然珍藏?
桌子,茶几,凳子,都是笨拙的原木做成。仔细观察,许多原木也都是有年份的。有虫咬过的迹象,有森林的幽谧与安详。床头还嵌有两块旧木,像两幅装帧好的艺术精品,仿佛两面凝固的风痕。
老木棉酒店的四周,除了昼夜唧唧的溪涧,多的是老木棉。有些老木棉与芭蕉为伍,有些老木棉爬满藤萝。有些老木棉以苍崖石壁为背景,几分枯索,一身傲气。有些老木棉三三两两,像哲人会晤,像友朋小聚,显然是在探讨一些严肃的命题,并不是一味的亲昵。有些老木棉立于宽阔的水边,与幽篁为伍,或者干脆独立照影,宁将红颜照清水,不去尘埃惹芳菲。入夜,它们默默不语,任溪声缠绕,任萤火游弋。它们像守护一个亘古的秘密一样守护一角天空,守护一方土地。
准备离开的那天早上,我细心观察了老木棉酒店大堂。发现了一张古旧的枧木桌。那沟壑纵横的桌面跳荡着迷蒙的晨光,让人迷醉不已。忍不住多拍了几张照片。当我以桌面作为近景按下快门时,一个美丽轻盈的红衣女孩出现在镜头深处。显然,她是在柜台那边办理离店手续。照片只看见她袅娜多姿的背影。这已经足够了。古老的波纹,深邃的河流,苍茫的光阴,与一个红衣艳丽的灵动影子,组成一幅绝美的图案。“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我不禁感叹,“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不知道她可愿作一回眸?“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令人心旌振荡的《洛神赋》,早已穿越千年,在这个清晨,在老木棉大堂,只能在我心中低低吟唱。
老木棉,它有着绮丽的梦想。老木棉,处处隐藏着灵动的传奇。
老木棉,它就是这样,默默地为我们保存纯真的梦语。用星光和露水为我们清洗一生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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