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故城(组章)
窦永堂
穿上铠甲的国都
交河故城,位于吐鲁番以西北10公里的雅儿乃孜沟30米的悬崖平台上。四面环水,状如柳叶,为一河心洲,南北长1650米,东西最宽处300米,曾是车师前部王国的国都。交河故城为唐代遗存。
交河城是一个大城堡,大街小巷都是又厚又高的墙,没有临街的窗门。城中又以坊为单位形成一个个小城堡。攻城不易,进入交河城、攻破小城堡也难。启闭坊门以击鼓为号。入侵者一旦入城,小城堡便各自为战。
交河建于战争的需要,终亦毁于战争。漫长的1600年岁月里,交河城几乎每二三年就要有一战,每十来年就要有一场大战。
1
铠甲最厚的城市,以国都身份矗立版图。
扇形的冲积,形塑文明。不是所有的历史,都被泥沙裹挟。
冷却火焰太难。城头的烽烟一律铁青。
装运战火的码头。对比烽烟的浓度,铁灰的云块成了彩霞。
高过城墙的头颅,走不出战事阴影。与战火劈面相向,交河城的高度,显系误读。
2
城外是箭镞和弓矢,是西域三十六国的狼烟,是铁蹄,是田畴万里的荒芜与繁茂。
刮削器,尖状器,石木,石片,生死疑似宿命。
角楼,将国都一角交给凛然,盟誓刀光剑影,剪翼蓝天白云不必再提;
哨所潜伏,瞳仁缩微兵影幢幢;
瓮城如鼎镬,烈焰照天烧;
墩台将危险交给胸膛,蹦出去的心跳,不可能回收;
地穴了望,打通七经八脉,迂回五脏六腑的曲折。
阡陌纵横,十面埋伏。盲视遭遇迷宫。
打造陷阱,合谋的伏笔具体而微。比如地刺、暗箭,以及摇摇欲坠的擂木和滚石。
矢刃如雨,撒落交河。深渊中的缝隙,以流矢架桥。城池的倒影偷艺见缝插针。
枯草弯不下腰来,矢刃的栅栏挟持四围。
尚未完工的鸟巢,空缺的最后一枝,由乱箭填补。
3
启与闭的坊门,吱呀刺耳的秩序。
共享的空间,大幅缩微方寸之地。
弱势图存,没有游离地盘,没有失序。
视角屏蔽。蓝天的一角堵漏失败,成为滴血的创面。
大气候消灭微环境。
悄无声息地生活。睡眠推迟与月落无关。
邻里偶然相见,尚未擦肩,目光蛰伏。
不知邻家小妹模样,不知邻家是否有个小妹。
风口浪尖,日以继夜起伏。呼吸在搭便车。
4
明明灭灭的交河,以惊惧纹身。流逝的水,日夜疾驰。
一匹马,恨不相伴沙场旧主的早殁,于水边观照残生。
有泪填充,交河不会干涸。
城在交河一侧,交河在黄昏边上,黄昏遗弃于郊野,虫鸣正穿过腐骨。
黎明,在晨曦之外;傍晚,在余霞之外。
5
今夜,翘首如水的月华交横,高墙的紧张依旧必须。基于这样一种氛围,请尝试以独酌唱和,覆盖自己的面颊,除了泪,还是泪。
一层一层撕开千年封存,复盘寒夜……
大地深处的雕塑
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14世纪的近2000年里,一个又一个民族、一群又一群的人,依照自己的文明样式和对“城”的理解不停地掏挖、雕琢,奇观就此诞生:一所民居绵延千年,生息繁衍了不同民族、文明。
最先来到交河的居民,在崖体上开出空地,然后在墙上掏出半地穴式的洞,这就是家。一个民族退出交河,另一个民族在原来的居址上再向下掏挖,又建成更适合人类居住的屋舍。交河的老城盘踞在新城的头顶上。
除非经由记忆之路,否则不能抵达纵深。
千里万里的人群,集纳,鱼贯而入。
根的隐喻是下潜,是盘根错节。团团围住的温暖,层叠上下。
墙体上的族谱。礼仪和禁忌。锈蚀在墙上的挂件。符号背后的传说与人文。斑驳的拂拭。
背影刚刚离去,是谁在迎候门楣,是谁的脸孔就要回望。
拨亮灯芯。一束光,仍是一条路径。
心事千年,耳朵贴在倾听上,选择离心最近处安置。找到自己的方位,雕塑未来。
叶子为什么落下来?表象枯萎,实属再生。从播种到吐叶生枝,再到结籽,物种不同,过程一心一意,硕果殊途同归。
深描、爬梳、还原、封存,面对挨挨挤挤的历史,勿需删除、篡改、扭曲、清算。以另一种跌宕诞生自己。
支撑的棚顶是一重重天。一缕炊烟,又一缕炊烟,含苞之后,依次吐蕊……
灯光熄灭,留下的不是暗夜。
岁月失效,时间退场。宁静持续。
在交河城周边感觉诗意女性
交河城位于准噶尔盆地的东边缘,扼天山缺口。北通楼兰,西通焉耆、龟兹等,西北通乌孙。楼兰,西域古国,曾为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地处罗布泊西北角、孔雀河道南岸7公里处。焉耆,又称乌夷、阿耆尼,塔里木盆地东北部古国。龟(兹国,古代西域大国之一。)居民擅长音乐,龟兹乐舞发源于此。乌孙是西汉时由游牧民族乌孙在西域建立的行国,是汉代连接东西方草原交通的重要民族之一。
1
北通楼兰。
脱手斩得小楼兰?语气斩截,血腥杀伐竟然如此须臾,太过随意。
这刀刃跳脱的远,这刀刃的死亡气息,会不会掠断楼兰女的一绺发丝,待飘未落的辫梢,迟难转安。
与烽火的喻体指向不同,楼兰女的双目又大又深,显然在呼应孔雀河诗意的张望。
发间穿插的鸟羽,至今翩然。
美貌至此,生前最充分的展示,仅是开始。千年幽梦随风,芳香永不流逝。
于楼兰分界的南北两条大道,大批丝绸纷披草树,散乱烟霞。楼兰女的辫梢,绰约了整个城池……
2
焉耆有胭脂山。
其花红色,叶颇似蓝。与大片红蓝花相遇,青山的倒影浓墨重彩。
这胭脂山,朝日初上,其阴凝烟深碧,其阳承晖色丹的胭脂山,这胭脂山毗邻的足以牧养十万马匹的大草滩,这一群又一群的马,这追风逐电的马,伴随酷好骑射、善于长途奔袭的骠骑将军霍去病,逾越千里。
一匹马,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偶遇笑于马上、花朵染绯、颜如赪玉盘的胭脂女,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之后,双双掉鞭而行,信马由缰,穿花蛱蝶飞左右,至今款款……
这是朔方,却无雪寒。
惊艳无处隐身,梦境得以绚烂。
描摹无从下笔,下笔无从收笔。
人面红蓝相向,依然想得很苦,见证奇迹的时刻,惊喜转换,将魔术摧傻。
睫帘疑似花蕊,一念抵达花开,一念寻花吸蜜。
双目灼灼,谁也无法让对方提前入眠。
3
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龟兹国王宫壮丽,焕若神居,其城三重,佛塔庙千所。
镇住万里江山,这还远远不够———
这里的女子也翦发垂项,田种畜牧为业,在这个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的都城,把心掏空,以弹拨的红袖外加漫天飞舞。
摆渡心中的墨迹,浓淡煨得恰如其分。
星眸。素手抟火。泪,淬在指尖。
腰身如影随形,轮回心香,婉转溪流……
风蚀洞穴,魂魄一道出窍。
一夜夜,峰回路转,逸态绰约,轻盈难持。
在深秋,一个把爱交付的女子,伴一路失声的嘶哑,默认影子的随嫁。
4
公元前110年的天空阴晴不定,伴刘细君迤逦而行,数百属官、宦官和侍御,像熟悉公主刘细君一样,熟悉了武帝为刘细君钦命定制的秦琵琶,倾听与匍匐迢递连天……
遥途必然思乡。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黄庭坚泣血为墨:泪粉行行,红颜片片,指下花落狂风雨。
开启大汉与西域古国和亲大幕的,竟是这刘细君,这柔柔弱弱的女子。
花容月貌,一路向西,风雨兼程。毡车外,大面积的草滩风起云涌,散不尽,推不开。
打马来到乌孙。刘细君的日夜从此不再等闲,声色和江山开始关联,后世的遥遥求解自此起始。
2号民居的水井
交河城东城区有个2号民居,2号民居的水井一直沿用。井中的水养育过多少人谁也无法考证,但饮过它的水的人肤色不同,服饰不同,语言各异,古井一定看见了,记住了。
井有上下两个取水口,整个井被包在民居的墙体中。上口为早期使用口,下口为晚期,兼作居室“夏季空调”。
养活一口井的难度,不比井养活人小。
从未死亡,不必再提复活。
井的上方满是眼睛。
头顶的星星挨挨挤挤,树上的叶子轻微着幽暗,梦境得以显影。
一夜夜的等待,回声遥远而亲近。
陶罐里煨着透骨的柔,在肺腑里轮指弹拨。
纵深是一种内里乾坤,沉疴的病根肤浅得显而易见。
泪,全面地稀释苦涩与盐。
通体都是花蕊,持久绽放于寂静。
情感立体交叉,脉动四通八达,穿心而过,空灵而通透。
瓦罐里的煎熬,从不偶寄一壶闲情,饮酒唱和仅是一种宣示,一心一意地煎熬、聚敛,精气从未失散。吊起瓦罐的绳索,明喻知音之琴。
确认为相濡以沫的载体,继之以喜怒哀乐的充分表达。
胸口背后安置的心跳,如雷贯耳。
丝绸的光芒
交河城因其当丝绸之路要冲,接受了1600年西来东往文明之风的熏染。无论是汉代还是唐代,交河城对中央政权的意义都非比寻常。在军事或发展经济贸易上,交河城对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保证东西方广大世界的经济联系,至关重要。
漫天飞舞,光芒的交付铺天盖地……
大风屏息,吹而不乱,如胶似漆。
镀天,镀云,镀山,镀四野,镀星光的提升与沉降,时间之箭以慢镜头切换,轻抹,不再稍纵即逝,瀑布的悬垂哗地抖到谷底,掏空了的回声半壁矗立……
在夜的配合下,交河亮成幽谷,将波光四溢交给痛饮。
倒影随风赋形,一枚又一枚出头的草尖,拿捏倒伏的时差,一片又一片草场,叠加无边的轻拂,层层覆盖。
起长安,连欧亚,穿河西走廊、新疆、塔里木、越帕米尔、里海,抵地中海……2000年之后,迢遥20000里的来龙去脉,凌虚蹈空,穿越光鲜如初。
涂层云蒸霞蔚,去留无痕,不仅与强光地带交相辉映。
于交河城头眺望四面八方,狼烟和烽火,成为历史的残片,光阴纤无杂尘。
手工作坊
交河城西部有许多手工作坊。大道两侧是高厚的土垣,垣后是被纵横交错的短巷分割的“坊”,“坊”内有居住遗址和纺织、酿酒、制鞋等手工作坊。
以杀伐为代价的和平,居住在战争间隙。
飞矢在上,走驿在下。生活气息被失手打碎,已属常态剥夺。
局促求生。专注于箭镞、滚石和擂木的前提下,确认生存,必须时时预备破解困境。
密集制造见缝插针,小手工于战争边上业余兼职,身份看起来勉强配套即可。
货卖堆山当属奢望。可曾悬灯结彩,行者塞途,观者为堵?可曾有达官显贵绫罗缠身,剑佩铿锵,前呼后拥,招摇过市?
在战争的大背景下,大致完成一份劳动过程,每一秒都该死死攥住,绝不放手。
自给。半自给。部分自给。包围与反包围。封锁与反封锁。
仗剑簇拥的精壮之士,劳武结合。交叉、重叠、冲撞,拧成一体。
这是传统街区,这个传统街区必须活生生的,仇恨和纷争,撕扯、夹击、分割,都不允许打碎预留空间。
生活,最小化的表达,差异仍然多姿。
玄奘讲经
交河城北部是佛教寺院区,规模占全城的三分之二。交河故城在历史上曾经是一座佛城。佛教由印度传往东亚各国,在西域经历了一段极盛期,所以西域这个地方也被称作佛教的第二故乡。交河故城留下的佛教遗址,大大小小就有五十多处,其中包括绘有吐鲁番早期壁画的雅尔乃孜沟佛教石窟,我国现存最早的金刚宝塔,以及全国唯一的地下佛教寺院等。据考证,有一堵20多米的墙体是佛堂大殿遗存,唐僧曾在此讲经。
该走的都走了,探险的,旅行的,商贾,权贵,征夫,还有边塞诗……
一代高僧,仍在雄辩滔滔,顿挫沉郁。举手投足,威仪庄严,额前光芒四射。
毗卢帽、锦澜袈裟、九环锡杖、通关文牒、紫金钵盂、银镯的马。这自太宗手中接过的赐件,这全套普度众生的行头。
伴玄奘五万里西域之行,驻足战事密集的交河,堪称千年一遇,实属因果。
流光溢彩,青烟缭绕。善男信女屏息。
俗世将江湖混淆。周边四野狼藉,烽烟持续蒙尘。
无奈肉胎恶腐的众生,能否跳出生老病死的轮回?
面对异端逆上,颓势能否扭转?
能否斩烦恼贼,破生死军,摧伏魔怨,荷负一切?
战争与佛、禅与剑,请不失时机地回到来处。
千年之后的隔空相望,体味超凡静美,仍在共生宁静安乐。
千年之后的残垣断壁,仍在不动声色地狂翻秩序,等待世界交出优美与澄澈。
岑参在交河城
盛唐诗人岑参,两度出塞,久佐戎幕,来往奔走于长安-武威-酒泉-阳关-西州交河-北庭轮台-焉耆-龟兹之间。首次出塞的岑参年仅30岁。然而,戍边6年,岑参仅是一名随军的小文官,空怀一腔慷慨报国的豪情。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陡遇英雄,岑参的文字喜泪纵横。
于交河城门内外暴走疾行,一代边塞诗盟主岑参,笔墨淋漓,大气雄浑,平仄急煞急转。
不再闲适的岑参跃马扬鞭,不再靠想像成篇,随机构思,得之于马背的文字,身着戎装,遭遇非律句的节奏,追风逐电。
梦,在血泊与酒里醒来。
赤红的天空。大漠。雪山。戈壁。长河。落日。古战场。废弃的城池以及辽远的地平线……
吻合气血是一种慷慨。然而,抒发报国豪情远远不够———
豪情我不是仅为润笔的,一见钟情之后我不是为收获醉生梦死的,送西征的将士我是被沉醉相拥的,慨然话别之后我是焦虑忧郁的,望月怀远我是给自己焙好了一壶浊酒的……
千年之下,夕阳愈滚愈西、愈滚愈红。
白草猎猎,叶片如刀,骨折的声音磨砂天际。
“曾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这是另一个岑参。
度玉门关,向西,向西,岑参的万丈诗情,遭遇的挑战,不亚于春风。
婴儿墓
交河城中,官署旁的台地四周,整齐地排列着200多座婴儿墓群,考古学家曾挖掘出了婴儿骸骨。这是谁家的婴儿?为什么死去?为什么埋葬在官署周围?曾经经历过多少痛苦和绝望?有着怎样的悲惨故事?是众多考古专家一直竭力想揭开的谜。
即使死亡,也是战阵排列。这血腥的宁静。
这是烽烟时时四起的交河城,再幼小的生命,也不属于个体。
覆盖的泥土比烽烟更轻。乳名尚未熟透。这花蕾,这无情掐尖的骨朵,还没有一片蝴蝶的触须尖尖点读。
最紧促的行旅,与亲人的关系戛然而止,一生尚未起始,已然止步。
母爱退场。这小小的枯骨,多少爱的掂量,也无法还原。
可以承受任何来箭,敌不过这一箭穿心。
那么,请残酷地接受这样一种逻辑———
偶然的存活,怎会绕开战火的献祭?跳过、省略大段烽烟,实属解脱;
没有成长历程,生命谈不上流失。被删除的人生,也算一世;
瞳孔尚无云翳,尚无刀光剑影。
让成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替你存活。
非正常的死亡,原由无法合理———
那么,凭吊者的瞳孔,请以救赎的光亮填充空洞,请将低下来的头颅,垂得更持久一些……
带着祖先的尸骨远走他乡
车师国始建交河于公元前5世纪,历时近800年亡。他们在交河沟北台地留下规模恢宏的20座贵族墓。
1994年,考古学家发掘了其中的两座,墓葬地表封堆就达40米,封堆之下是1米高直径近10米的围墙,墙的主墓室下挖10米。围墙之外是密布的殉葬坑。但庞大豪华的墓穴却往往没有墓主尸骨。墓穴不像遭人盗掘。有考古学家认为,车师人在国破家亡时,曾来此打开他们祖先的陵墓,带着祖先的尸骨远走他乡。
将亲人一个不漏地带走,把祖先装入行囊,从此远走他乡。
这是残存的方阵。追魂,无惧迢遥万里。
敬宗收祖,魂安宗祠,祖考子孙一气相属。
支离破碎的民族,祖先的骨殖更不能腐朽。
老房子、老街老巷、古井、古树,民风民俗、方言、手工……这原生态,这骨密度。
泣血的梦想也是梦想。
根系纵横。整体保护与迁徙。
剑星寒,血灼热。收拾荒原和旧山河,宿命誓言安置。
风雨兼程。臂弯里的襁褓,世袭血脉贲张。
遗址,没有废墟。历史都是沿途。
打马而来,打马而去,告别生生世世的断肠之地,所有的英雄情肠好好活着。
(原载6月29日人民网—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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