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上的灰尘
生 活
□马平这是我不曾留意的一张书签。它是《世界文学》杂志的随赠品,下端有时间标注,2010年第5期。算一算,它来到我的书房已经10年有余。
这张书签,没有和那本杂志厮守在一起。它们是怎样被拆散的,我说不清,当然也不需要说清。书和书签可以随意结合,不需要从一而终。
总之,《世界文学》的这个贴身丫头,归了另一本书来使唤。
这是我喜爱的一本书。《万火归一》,短篇小说集,作者是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
我还说不清的是,为什么是在这个黄昏,我突然想起了这本书。这也不需要计划,不需要逻辑。胡利奥·科塔萨尔正好就是这样,他的创作有意忽视规则,总在寻找例外,并且总能够将庸常的现实撕开一道缝隙,从中窥视另外一份真实,邂逅另外一个自己。
我把《万火归一》从书橱中取出,并没打算从头到尾读第二遍。我大概会从中挑出一篇或者两篇来读,比如《南方高速》,比如《正午的岛屿》。
书签从书中露出一头。它没有被继续征用,滞留在这本书某两页的夹缝之中。如果不重读这本书,我恐怕很难与这张薄纸片再打个照面。
这张书签,却没有让我的阅读立即重启。它露出的部分不足韭菜叶宽,两面都沾满了灰尘。锋利的书边对灰尘做了直线的裁割,好像让模糊的时间有了某种精确的刻度。
它上下两端都在标注时间,下端用文字,上端用灰尘。
两个时间,标注着一本书的停泊。书签上面,停泊着一个诗人的头像,还有他的几行文字。
他是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他的头像有两幅,分布在书签两面。他在这一面腼腆地笑着,在那一面用拳头支着下巴,冷漠地板着脸。他一面像一个孩子,一面像一个思想家。他的眼睛在哪一面都没有看我,要么看着旁边要么看着远方。他的头发却都是花白的,尽管他一定也年轻过,但书签的锋刃毫不犹豫地把他的青春裁割掉了。
我从事写作,但对它从不寄予希望。写作,超越希望。然而,超越希望的写作,也就超越了绝望。这几行翻译文字,像绕口令。这应该不是诗,也不像是笑着说出的话。这也不像是用拳头支着下巴的庄重发言。
书签得到了一本好书藏着掖着的照顾,除了那不足韭菜叶宽的灰头土脸,绝大部分并未蒙受风尘,头像没有,文字也没有。10年过去,它依然保持着大面积的新鲜,如同初见。
我对这张书签没有一点印象,尽管它一定是我从一本书调度到另一本书的。我倒是想起来,2016年,在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前十几分钟,阿多尼斯的名字突然成了网络热词,满屏都是他获奖的新闻。据说他的社交账号被盗,“自己”公布他获奖了。他这份腼腆的笑容,好像就是为那个“自己”提早准备的。翻过来,他这张板起的脸,也正好可以用来表达他对那个“自己”的愤怒。
我这样胡乱调度一下时间,那五行文字好像也重新排列过了。时间那细微的颗粒也好像正在弥漫开来,并没有什么精确的刻度能把它们拦截下来。
我让时间飞散一会儿,才用了一片软纸,把书签上那刺目的灰尘小心地擦拭干净。我换了一片软纸,再把书签两面都精细地擦拭一遍。
我一不做二不休,花了十来分钟,找到了《世界文学》2010年第5期。
原来,这期杂志封面上也印着阿多尼斯板着脸的照片。这一幅比书签上那一幅大,他的愤怒好像也因此放大了。
我打开杂志的目录,一眼就看到了“阿多尼斯诗选”。
我开始了10年前漏掉的一次阅读,或者重复着10年前的一次阅读。
我创造大地,用我的血管丈量边际我用惊雷勾画它的诸天我用闪电为它装点它的边界是雷霆和波浪它的旌旗是眼帘这过目难忘的诗句,显然是被我错过了的。一个用惊雷、闪电、波浪和旌旗创造大地的诗人,要把希望和绝望一起超越,自然不在话下。
我把书签掖进这诗句深处,没有再让它冒出一头。
我把杂志放回原处。我发现它的身上也有灰尘,但我已经打算不管它了。
接下来,我用软纸把《万火归一》小心地擦拭了一遍。
我突然有了一丝惆怅,一丝忐忑。胡利奥·科塔萨尔和阿多尼斯,两个不同国度的文学巨子,以一本书和一张书签的身份邂逅,却让我把他们分开了。
我的地理知识非常有限,要借助世界地图才会知道,阿根廷和叙利亚相隔多远。我却知道,胡利奥·科塔萨尔已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辞世,而阿多尼斯还健旺地活着。他们却都早就化身文字,埋伏在我的书房里。
我赶紧从刚刚放回原处的杂志中把书签取出来,让它重回《万火归一》,并且让它冒出一头。我还用一片软纸把那本杂志也擦拭了一遍,才把它放了回去。
这张书签,让《万火归一》邂逅了另外一本《万火归一》,也让《世界文学》邂逅了另外一本《世界文学》。
这张书签,让我邂逅了阿多尼斯,也好像邂逅了另外一个自己。
这些,都缘于它上面那一绺不足韭菜叶宽的灰尘。
事实上,这一次阅读从灰尘就开始了。现在,灰尘好像已经散尽,我来到了一个岔口,不知道是先上高速,还是先上岛屿。
天已黑定,一片灯海正在窗外缓缓上升。我不知道,除了血管,除了波浪,还可以用什么丈量灯海的边际。但我知道,随时都会有灯火灭掉,并且,随时都会有灯火加入进来。
没错,万火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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