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战 因与果

新京报 2019-08-31 00:39 大字

英国民众正在阅读德军轰炸华沙的新闻。 阿尔弗雷德·瑙约克斯,格莱维策事件的执行导演。 弗兰茨·霍尼克仅存的一张照片。 慕尼黑会议四巨头:英国首相张伯伦、法国总理达拉第、德国元首希特勒、意大利领袖墨索里尼。 英国首相张伯伦。

子弹从正面射进头颅时,弗兰茨·霍尼克还活着,但早已失去知觉。他的脸已经被枪托揍得血肉模糊,因此枪口淌出的鲜血并没有给这野蛮的一幕更添几分残酷。他的身体被套进一件波兰军服里,像沙袋一样重重地掼在那个早已安排好的位置上——距德波边境四英里的德国小城格莱维策无线电广播站大门口的台阶上。

绑架

二战的第一名受害者

恐怕在最荒诞的梦里,霍尼克也不会想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会成为自己的丧命之地。他只是个普通农夫,住在距离格莱维策百里之遥的波罗米亚镇,像当地许多村民一样信奉天主教,未婚。在他43年的平凡一生中,唯一引人注意的亮点就是曾参加过1919年至1921年间的西里西亚起义。

这是德国统治下的上西里西亚的波兰民族主义者为寻求与波兰合并而发起的武装抗争。这场起义的最终结果以国际联盟将上西里西亚29%的土地和46%的居民划归波兰的一纸决议而告终。尽管这场领土纷争播下了德国与波兰不和的种子,但自此之后十余年,仇恨至少未在这片土地的两国民众中生根发芽,双方相安无事。当年参加这场起义的人数以万计,霍尼克并不是其中的重要人物。但或许正是因为他太普通,又是一名没有家庭牵挂的未婚单身汉,所以才被选中成为这场密谋中的一个角色。

事发前一天,他突然被一群人绑架,之后,被关进一间木屋里。直到当天下午,一名看上去像是医生的家伙,强行给他注射了一剂麻醉针,让他彻底失去了知觉。之后,他被塞进一辆汽车里,运到了那个精心策划的丧命地点。

对绑架他的这群人来说,霍尼克不仅普通,甚至根本不算是人。他被称为“罐头货”。就在他躺在台阶上奄奄一息之时,一只手扒开了他的眼睛。如果他在死前恢复神志的话,一定会牢牢记住眼前这张面孔:一张年轻的、轮廓清晰的脸,看上去仿佛受过高等教育一般,透出几分书卷气,一头偏分整理得一丝不乱。但他褐色眼睛中得意的狞笑却证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他叫阿尔弗雷德·瑙约克斯。他确实曾经受过高等教育,是基尔大学工程系的学生。但他却选择在1934年加入纳粹党卫队保安处,成为一名特务,从此走上了纳粹政治打手的道路。他不久前刚刚晋升为中尉,是党卫队头目海德里希面前的红人。也是这场密谋的执行者。20天前,他从海德里希那里收到指示,要策划一起行动,让外界相信波兰人故意对德国进行挑衅。具体方案是让党卫队保安处的人员身穿波兰军服对德国一些边境设施发动佯攻。格莱维策的无线电广播站正是这次行动策划的佯攻地点之一。根据指示,“为了对付外界新闻界和德国进行宣传的需要,必须要出示波兰人进攻的真凭实据”。

霍尼克正是这件“真凭实据”。按照计划,他被麻醉后套上波兰军服带到现场后杀死,充当波兰人进攻电台时被德国国防军击毙的伤亡人员。

瑙约克斯这个蹩脚特务的精心安排,反而让这场闹剧充满了某种令人怪笑的黑色幽默。为了让这场佯攻“逼真”,格莱维策电台的工作人员毫不知情,他们真的把闯进来的身穿波兰军装的党卫军特务当成了波兰人。瑙约克斯的手下花了很大一番气力才制服了三名电台工程师。接下来,他们又犯了第二个错误,同样是基于逼真考虑,所以事先并未对电台进行踩点。慌慌张张找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才发现一个紧急状况下进行大风暴预报的麦克风。

“注意,这里是格莱维策,广播电台已落入波兰人手中!”瑙约克斯的一名手下对着麦克风用波兰语大声吼道。但他刚刚吼出这九个单词,第三个乌龙事件就发生了。一名勇敢的电台工程师在“爱国”热忱的激励下,为了反抗入侵的波兰人,居然中断了传输设备,导致这份处心积虑准备的波兰挑衅德国的声明就未传出这间广播室。

尽管只发出了九个单词,这场闹剧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瑙约克斯和他的手下朝天放了几发空包弹后匆匆撤离,当他们离开大门时,刚好跨过台阶上霍尼克正在渐渐死亡的躯体。他抬眼看了看手表,准确的时间是1939年8月31日晚7点27分。

九个小时后,9月1日凌晨4点45分,停泊在但泽港的德国战舰“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离开但泽港锚地,向维斯特布拉德半岛的波兰要塞射出了第一发炮弹。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

挑衅

关键在于如何理解“绥靖”

二战的序曲早已奏响,大人物手中的权杖才是这场交响乐的指挥棒,而小人物不过是序曲中的一个音符。1939年3月28日,希特勒占领布拉格不到14天,他就撕毁了1934年的《德波互不侵犯协议》。针对波兰开战的“白色方案”在4月3日就已经下令实施,并且要求在9月1日前准备就绪。

是否有人可以夺下希特勒手中的指挥棒,让战争序曲戛然终止呢?尽管二战爆发已是既成事实,但事后之明未必不能窥见真相。1939年历史最吊诡的一面,就在于它本来极有可能成为有惊无险的一年。而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对“绥靖”这个词的理解。

对经历过二战的当代世界来说,“绥靖”可说是将世界拖入战争的第二服毒药,它意味着养痈为患,总体表现就是打着和平的幌子,对希特勒入侵他国行为毫无底线地容忍退让。毕竟算起来,波兰是希特勒入侵的第三个国家。而他的挑衅行为,从1935年初便开始了。这一年的1月,他先试探性以全民公决的形式,将萨尔地区划入德国版图。3月他便公开撕毁《凡尔赛和约》中关于非军事区的规定。次年3月7日,他在清晨将军队开进了和约明确规定的非军事区莱茵河东岸。这是一次冒险行为,就连希特勒本人都承认,“如果法国进军莱茵区,我们就不得不乖乖撤退”。但当他的军队小心翼翼地跨过桥梁,踢着正步出现在科隆街头时,得到的只有当地民众狂热投掷的鲜花。

从这一点来说,希特勒倒是一个言出必行之人,他的所作所为正是践行《我的奋斗》这本谎言与夸诞齐飞的半虚构自传中的承诺:“我的目标第一步是废除《凡尔赛和约》……我已经数千次地写过,没有一个人能比我更多次地宣布和记录下自己想要的。”

英法两国对这一明显挑衅行为的置若罔闻,点燃了希特勒进一步侵略的野心。对他来说,武装进入莱茵非军事区的冒险,就像是一次精神上的洗礼。他成功地熬过了一生中“精神最受折磨的48个小时”,之后便脱胎换骨,战胜了内心中对英法两国的恐惧。到1937年11月,他做好了吞并奥地利的准备。这同样是践行他在《我的奋斗》中袒露的目标,“德意志的奥地利必须重回德国伟大母亲的怀抱。同一血缘需要同一个帝国”。

1938年2月12日,奥地利总理舒施尼格前往德国与希特勒会晤。这场所谓的会晤,就是舒施尼格站在希特勒可以“眺望美丽风景的二楼书房”里,一面言不由衷地称赞主人浮夸的品位和优美的景色,一面提耳聆听希特勒咆哮吼出的谩骂恫吓:“奥地利的整部历史就是一部不断背叛的历史!我只要下达一个命令,在一个晚上你们所有可笑的防御工事就会被撕成碎片。你是不是认真地以为你能阻止我或者拖延我半个小时?谁知道呢?也许一天早晨你在维也纳醒来发现我们就在那里,就像一阵春天的风暴。”而这位主权国家的领导人唯一的反抗,就是在明知希特勒对烟味敏感的情况下,点上烟斗大抽特抽。

一个月后,3月12日清晨,德国军队气势汹汹地突破奥地利不设防的边界,受到了当地民众“站在六英寸厚的雪地里”的夹道欢迎。希特勒的回报是在两天后抵达维也纳,在一群狂热崇拜者的欢呼声中入住帝国饭店,并把自己的侵略行为打造成了一个有志竟成的励志故事——当年,他在维也纳流浪时曾为了一顿饱饭而在这家饭店门外清扫积雪:“我们这些可怜鬼把雪铲到一边,每次贵族经过时我们都脱下帽子,他们甚至都不看我们一眼,尽管我们能闻到飘进我们鼻子的香水味……大雪整夜下个不停,但这个饭店连一杯热咖啡也不送给我们。”如今,维也纳犹太人如果见到希特勒手下的纳粹党徒却不脱帽致礼,就会遭受一顿毒打。

希特勒吞并奥地利的行为,再度震惊了西方世界。他们也觉察出希特勒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捷克斯洛伐克。就在希特勒维也纳故地之旅的一周后,英国参谋部就向内阁提交了《德国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军事企图》。这份报告颇具预见性地指出,如果希特勒启动入侵捷克的计划引发战争,那么这将是推翻希特勒统治的最好时机。甚至英法两国都不必直接动手,只需做出开战的姿态,暗中策动德国内部军事政变里应外合就可以了。

厌战

避免二战的成本,曾如此之小?

避免二战的成本竟然如此之小,这听起来几乎不可思议。但这恰恰是理解所谓绥靖主义真正本质的关键所在。绥靖主义之所以能大行其道,并非简单是怯懦软弱,而是在于一个基本事实,即欧洲普遍的厌战情绪。这种厌战情绪不仅广泛存在于英法等国,同样存在于希特勒的纳粹德国。希特勒的前两次行动,无论是武装进入莱茵非军事区,还是吞并奥地利,都只是摆出开战样子的武力吓诈,跟真正的战争差之千里,而最终的结果也是兵不血刃就毕收全功。

这种纸老虎式不费一兵一卒的吓诈策略,让德国上下都相当满意,也让英法两国有种虚惊之后捏把冷汗的放松感。可以说,这是双方都心照不宣达成的默契。但德国吞并奥地利的行为,让英国意识到,未来真正军事行动的热身。摆锤一旦摆到“战争”的一方,便将不再回来。

意识到这点之后,英国开始接触德国内部的反战力量,而德国军队本身就是反战势力大本营。许多经历过一战的军事将领都相信,战争会给德国带来灾难。德军总参谋长路德维希·贝克就通过人暗中向英国表示,只要给他“确凿的证据,证明英国会在捷克斯洛伐克受到攻击后与我们开战”,他就会“结束这个帝国”。

奇怪的是,这场本有可能一举推翻希特勒的预备战争,最终却以一纸协定告终。1938年9月30日凌晨签署的《慕尼黑协定》,在今天被视为绥靖主义的巅峰。几乎所有历史书都聚焦于英、法两国在没有捷克代表参加的情况下就签下协定将苏台德区交给了德国的后果。然而他们却忽视了一个细节:希特勒在签字时是如此愤怒,就像一位英国外交人员观察到的那样,他胡乱签上了他的名字,“仿佛他在被要求签字放弃他的生存权利”。

这太古怪了,如果这份协议真的是英法两国将捷克的苏台德地区双手捧到希特勒跟前,那希特勒应该甘之如饴才对。很少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份历经艰辛争取来的协定。一个经常被忽略的基本事实是,当英国首相张伯伦在9月15日抵达德国会见希特勒时,后者早已拟定好了战争计划,战备总动员已经开始,符合参军年龄的男子被禁止离开德国,随时准备参军入伍;铁路商业货运已经基本停止,野战部队正向苏捷边境移动。按照希特勒的计划,9月30日,20万进攻部队将向捷克发起攻击。这几乎就是一年后进攻波兰的预演。

“如果元首已经决定用武力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让我到这里来!”

这句怒吼出自一名69岁,身患癌症的老年政治家之口。正是张伯伦的这句怒吼,迫使希特勒不得不平静下来,仔细思考开启战争可能招致的后果。当他和张伯伦一起站在阳台上眺望风景时,这个一向咄咄逼人的家伙突然变得柔和,他为大雾天气向张伯伦表示抱歉,因为这场大雾遮蔽了他期望首相欣赏的莱茵河的美景。之后,一连串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英国已经动员了它的舰队,更大规模的舰队正枕戈待旦,法国的预备部队也被派往德法边界。一份正式警告送到希特勒手中:如果希特勒敢对捷克动武,那么英法两国将为捷克而战。9月27日的阅兵仪式也给了希特勒极大刺激,当他最得意的作品摩托化师隆隆驶过柏林大道时,几乎没有人观看这场表演,即使是那些观看者脸上也看不到一丝振奋的热情。

《慕尼黑协定》虽然出卖了捷克,但它同样也压制了希特勒的战争野心。当张伯伦回到英国,告诉唐宁街10号外激动亢奋的群众,他为他们带来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时,他并非夸夸其谈。《慕尼黑协定》确实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消弭于无形。

然而,正如我们所知,这种和平仅仅维持了不到6个月,1939年3月15日,德军占领布拉格。这是一个悲惨时刻,美国大使馆年轻的工作人员乔治·凯南看到一群“愤怒而好奇的捷克人”默默地看着德国装甲车在暴风雪中驶进布拉格,摩托化部队轰鸣着碾过古老的鹅卵石街道,“许多妇女用手帕擦拭眼泪”。

谈判

为何希特勒要一意孤行地发动战争?

捷克成为了纳粹德国的又一个腹中物。

《慕尼黑协定》彰显的和平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希特勒对捷克的占领,彻底终结了横行欧洲的绥靖主义。当希特勒在两周后撕毁《德波互不侵犯协议》后,英国旋即向波兰作出保证:“如有行动明显地威胁到波兰的独立,波兰不得不动用国家防务力量加以抵抗,则英国政府将立即给予可能的全力支持”。5月5日,英国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伯爵向内阁提交报告,宣称虽然通过自由谈判解决问题的途径仍然开放,但妥协已经全无可能。

整个1939年夏天,英法都以坚定的态度向希特勒表示,如果他敢以战争威胁波兰,他们必定会履行诺言。这并非危言耸听,英法两国做出了更大规模的军事调动行动。8月23日,英国通过了《紧急权力防卫法案》,开始筹备组建战时内阁,全面动员所有防空阵地和近海防御阵地,动员人数超过12万人。张伯伦从德军占领捷克那天开始,就和其他人一道弃绝了绥靖主义,转向货真价实的军事震慑。他警告德国政府“不应对此有任何侥幸心理”。

希特勒表面上的反应,是将英法两国称为“小蛆虫”:“我在慕尼黑就见识过了”。但这不过是夸大其词的自我宽慰罢了。实际情况是,他说完这番话的四天后,8月26日,他突然下令取消在当天预计发动的进攻计划。一名副官看到希特勒被迫撤销命令时变得“脾气急躁,冷酷又尖锐”。英法联手将希特勒逼到谈判桌前,强迫他放弃战争。之后的三天里,希特勒和他的手下一直在谈判桌上和英法两国讨价还价。到8月30日,看上去英法已经把德国逼入困境了。

但就在第二天,格莱维策广播电台事件爆发。几个小时后,德军进攻波兰。所有的谈判和斡旋的努力在这一刻全部归零。

为何最终会是这种结果?为何希特勒还要一意孤行地发动战争?

这恐怕是二战史上最难解的一个谜。或许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希特勒确实在一意孤行。这个答案听起来太过感性,以至于让所有对二战爆发原因的理性分析都瞬间崩塌。当我们举出和平观念在欧洲的盛行,德国民众普遍厌战,筹备开战困难重重,英法两国的逼迫如何有效等等不利于希特勒开战的理由时,是在以一个正常国家的方式去看待希特勒治下的纳粹德国。如果当时的德国是一个像英法那样的民主国家,它很可能会受到上述种种因素制约而放弃战争。但对纳粹德国来说,虽然发动战争同样受到种种客观因素制约,但最终的决定权却始终握在独裁者一人手中。民众的厌战情绪可以开动暴力机器进行压制,可以通过思想洗脑培养顺从,甚至军政界高层的反对声音也可以通过政治清洗手段消灭——有四名明确表示反对战争的将领就被希特勒处决了。他一声令下,全国就被动员起来,投入到战争之中。哪怕这场战争意味着将整个世界推下悬崖。

9月1日,战争爆发。7点20分,英国战争部长霍尔·贝里沙接到电话通知“德国人越境了”。他的反应是翻了个身,咕哝道:“该死的德国佬,居然把我吵醒!”满肚子起床气的战争部长被迫下地,却发现他的理发师还没来,只得自己刮胡子。法国外交部则把英国致德国大使馆的抗议照会基本原封照抄了一份,将其送到法国驻柏林大使处,然后坐下来一边吃小蛋糕一边等待回复。

唯一提醒民众战争将临的措施,就是英国在9月1日当天开始实施的全面灯火管制。当张伯伦在一片欢呼声中来到因灯火管制而漆黑一片的下议院时,欢声雷动。他痛斥这场战争完全是因为“希特勒毫无理性的野心”——这个理解真是完全正确。但对在场议员来说,它却不过是一句调动激情的怒吼罢了。首相“罕见地怒形于色,紧握拳头,敲打着首相问答箱”的表演获得了全场更大声的欢呼。但另一位在场议员亨利·钱农爵士却捕捉到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他在看到仆人疯狂挂上遮光窗帘之后写道:“战争即将爆发。”

盟友已经挂上了遮光窗帘,波兰只能孤军奋战。

撰文/新京报记者李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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