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蚂蚱以及外婆 赵 丰

商洛日报 2019-08-15 00:48 大字

因为小虫儿,我的秋天也算得上快乐。但是,这是我童年里的快乐,少年时期,因为外婆,也因为一只秋蚂蚱,让我对秋天产生了忧伤,甚至无情地诅咒过它。

外婆没有名字。如果,非要有名字,那就称她纺车。

我的童年浸漫在外婆纺线的声音中:“吱呀——吱呀——”记忆中,外婆一直是住在我们家的,小时我和外婆就睡在一个炕上。油灯的光影里,外婆的背影在土墙上是佝偻的。我、外婆、纺车在北方的一面土炕上消耗着一些时间。我睡前或醒来,映入眼帘是土墙上的影子——外婆的身影和纺车的旋转。油碗里的捻线一寸寸短了,外婆就再续一根。织完黑夜,织完她生命的丝线。

父母的影像在我的童年是一些问号和省略号。甚至,连影子都没有留下。似乎只有外婆守护着我的童年。外婆从不给我讲故事,也不许我哭笑。我一哭她就停下纺车,用手捂我的嘴,我一笑她就皱起眉头瞪我,还有恶毒的呵斥。在哭笑不得的岁月中,我的童年徐徐进入尾声。

纺车如今很难见到了。偶尔在参观民俗博物馆时才会惊喜地发现。我对它并不陌生。我家的土墙几十年前就有过它的塑像。可是我对外婆的确陌生了,这让我内疚,也给了我抚摸自己的良心和灵魂的机会。

后来我就上学了,外婆的阴影渐渐从心海里消逝,因为我喜欢上了总是快乐歌唱的蚂蚱。一放学,我和同学结伴去山坡捉蚂蚱。捉蚂蚱,我们不叫捉,用方言表述:逮,发音的内涵有捕捉过程中的快感。听见一处草丛里有蚂蚱叫,便屏住呼吸,猫着腰,悄悄向它靠近。到了跟前,它就不吱声了,我们在草丛里摸索寻找,小腿、胳膊和手心手背被野枣刺划出道道血痕。这血的代价,便是一只可爱的蚂蚱。如果是那种品相极好的“绿板子”,谁逮住了都会欢呼跳跃。那个年龄段,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捉住一只“绿板子”蚂蚱放进蚂蚱笼里。

捉蚂蚱,当然是在夏天的尾声,而养蚂蚱,则是秋天里的事情。因此我的更多蚂蚱情感记忆,是储存在秋天的。

我家的院子很深,院子里搭着长长的丝瓜架。丝瓜架下,一只浑身碧绿的蚂蚱封锁在细竹条编制的笼里。这是我养的蚂蚱。从夏到秋,它一直享受着吃北瓜花的待遇。在我为它采集的所有食物中,它对北瓜花情有独钟。吃了一小片,就振翅鸣叫。我知道,它在感激我。秋日悠长的时光里,它的叫声节奏感欢畅响亮,有种动听的韵律,像我后来听到的马头琴奏出悦耳的《命运》曲,我的心脏随着它的叫声有节奏的颤动。有了这悦耳的叫声,我少年的秋天过得并不乏味。

秋风渐凉,秋雨绵绵,我怕蚂蚱淋雨,用油布裹着它的笼子。可我没有想到,虽然未经风吹雨淋,它翅膀的摩擦声却渐渐有气无力,细长的腿肢日渐收拢。一个噩梦醒来的清晨,它死在了竹笼里。侧身躺着,腿肢不甘地前伸,仿佛在向秋天发出抗议。几天后,天放晴,但我仍然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潮湿的心能拧出水来。梦里,一些阴影宛若毒蛇般纠缠着我。我在后院挖了个坑,把竹笼里枯干的蚂蚱用土掩埋了。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若干年后,我才听见了这句与蚂蚱的命运有关的歇后语。那语调里,分明含着对蚂蚱的贬义,曾经令我非常反感。

那只“绿板子”蚂蚱死后不几天,我的外婆也死了。

外婆没有儿子,母亲十三岁时,在秋天没完没了的秋雨中,外公突然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外婆经历了四十年的守寡日子。外公的出走,是一个永恒的谜。从那年起,每到秋天,外婆就神经兮兮的。她的大脑神经似乎出了点问题。天只要一落雨,外婆就忘记了纺线,嘴里总是唠叨着这么两句:“没戴草帽,也没穿鞋……”她大约是在挂念外公出走时的情景。

又是秋天,又是秋风,外婆站在架下,抚摸着我的蚂蚱笼,对着蚂蚱说:“你叫啊,怎么就不叫了呢?”她诡秘的笑容令蚂蚱不安,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于是,外婆就叹口气,继续说些没头没脑的话。风冷了,丝瓜架上的叶子泛黄,映衬着外婆瘦小枯黄的脸。她一会儿抚摸着见老的丝瓜,一会儿又逗着已经有气无力的蚂蚱。“回去吧,冷。”母亲说。外婆不言,仍是一副诡秘的笑脸。外婆是死在秋天的丝瓜架下的。我的蚂蚱死后几天的一个午后,外婆吃过饭在丝瓜架下歇息,怀抱着那个空落落的蚂蚱笼不肯松手。我要去上学,看见外婆依然怀抱着蚂蚱笼,却是异常安静地侧身躺在地上,那萎缩起来的胳膊和腿,像极了那只死去的蚂蚱,我恐惧地惊叫了一声,坐在了外婆的身边。

那会儿,我对死亡的概念和意义一无所知。母亲从屋里赶出来,摇晃着渐渐冰凉的外婆身子,突然号啕痛哭起来。我这才恍悟,外婆死了。她的死亡方式铭刻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对秋天有了莫名的恐惧。

上学的路上,一定要经过村北的池塘边的一片苹果园。外婆死的那个午后,我路过果园时,突然起了大风,呼呼地叫响,顷刻间树枝舞蹈起来,接着便是暴雨,果子从树枝上砰砰砰地落下,有一颗砸疼了我的头,我落荒而逃。我是举起双臂跑出果园的,举着双臂,仿佛电影中敌人投降的姿势。

秋蚂蚱和外婆的死亡,在秋天不期而遇。

——这是我曾经拥有过的秋天。或者,是我曾经受伤的心灵。心理的作用影响到生理。一些事物在我的视野里也就怪诞起来。我站在田野里,观察着秋天的阳光。它仿佛在遭受着蹂躏。秋风把它撕碎,锄头和镰刀将它分割,耕牛和犁铧将它践踏,让它遍体鳞伤,在呻吟中死亡。我诅咒秋风、锄头、镰刀、耕牛和犁铧……我怀疑是它们将死亡带给了秋天。我的心理扭曲着,用残疾的心态和扭曲的视角解读秋天的事物。

乡村的学校是要放秋假的。要收获谷子了,母亲让我磨镰刀,我把母亲递给我的镰刀扔出大门外,吼道:蚂蚱死了,外婆也死了,还磨什么镰刀?秋天就是个魔鬼!那时,我的样子一定像个妖怪。因为,我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愕。她的嘴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才不管她的吃惊,径自爬上土炕,蒙着被子睡觉了。

瑞士心理学大师荣格说道:“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那个秋天为我带来的心理阴影,让我用了几乎一个中年才将它抹去。五十岁之前,我一直惧怕秋天。青年时期,初读欧阳修的《秋声赋》,感到的是一种悲凉气氛。作者说得多好啊,秋在古代也是肃杀的象征,一切生命都在秋天终止,由此同情作者因为屡次遭贬而郁闷的心情,并欣喜也有一个对秋天不怀好感的人。中年的尾声里,再读《秋声赋》,感觉就变了,洞察出欧阳修是在借秋声告诫世人:不必悲秋、恨秋,怨天尤地,而应自我反省,自我超脱。

“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在这两句话上,我划下粗粗的横线,用心揣摩着它的含义:一个人,应当仔细考虑究竟是谁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多残害,又何必去怨恨这秋声呢?恍然大悟,我的忧伤,根源不在秋天,而在于我自己对人生的浅薄认识。

荣格又说:“没有痛苦,就没有意识的唤醒。”对于秋天的憎恨,在中年之后成为我反复忏悔的个体的事件,我由此觉醒,意识到了只要维护心理的强大,任何外在的事物对命运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懂得了荣格,我才感知到秋天之美。这是在我五十岁之后的事情。也许,正如孔子所言五十而知天命。

现在,秋天在我的眼里虽然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但我仍苦苦地思念着少年的秋天——毕竟,这是一个人成熟的蜕变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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