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姥姥也不知道我儿子到底遭遇了什么,至今姥姥也不知道我儿子到底遭遇了什么
我生孩子的喜悦姥姥是第一个知道的。
孩子有病的消息姥姥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不想让九十岁的姥姥再替我分担这份苦难了,尽管我自己无论如何是支撑不了的。
夜里躺在床上睡了,眼睛闭着,脑子醒着,灵魂站着,想着姥姥说的话:“天黑了快睡,天亮了快起。 ”
姥姥把人类不可避免的灾难称之为“天黑了”。
“孩子,你再大的本事也挡不住天黑。毛主席的本事大吧?儿子在朝鲜战场上死了,老头儿不也是没法儿?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等着天亮。 ”
姥姥从前就说过:“天黑了就是遇上挡不住的大难了,你就得认命。认命不是撂下(放弃),是咬着牙挺着,挺到天亮。天亮就是给你希望了,你就赶紧起来去往前走,有多大的劲儿往前走多远,老天会帮你。别在黑夜里耗着,把神儿都耗尽了,天亮就没劲儿了。孩子,你记着,好事来了它预先还打个招呼,不好的事咣当一下就砸你头上了,从来不会提前通知你!能人越砸越结实,不能的人一下子就被砸倒了。 ”
我也就是孩子病的那个月开始抽烟的,人家说抽烟能帮助你消除一些恐惧。初次点上烟的时候,姥姥相当震惊,她知道孩子问题大了,否则我不会是这番景象-旁若无人地拿着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烟灭了再点上,点上再灭了,不大的工夫,家里就像着了火一样,烟雾弥漫。姥姥咳嗽着,孩子被呛着,我全然不知。我只知道烟灭了,恐惧就来了。
这样的时刻一般都是后半夜。一家人都睡了,我一定是起来,我不想让他们来安慰我,家人的痛苦是一样的。道理我也都懂,只是无法说服自己,无法安静下来。我知道这样的时刻,房子里还有一个人睡不着,那就是姥姥。
坐在客厅里的我,灯是不开的,黑暗的屋里总是能看到有月亮的天空,那时正值冬天,天空格外地蓝。那个冬天的雪也比往年下得多,常常在半夜下。有了雪做伴儿,我痛苦无助的心好像有了些安慰。
姥姥不是说吗,“神是什么?你信它就有,你不信它就没有。 ”
我当然信了,对着天我虔诚地祈祷着:“保佑孩子吧,什么我都可以付出,甚至生命。从此让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要保住儿子的眼睛。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一分钟也不犹豫! ”
那些日子,我的眼睛真的快看不见了。我奶奶是青光眼,去世的时候双目失明,我父亲、母亲晚年时也都是比较严重的青光眼,日后的我恐怕也在劫难逃。着急、上火、哭,我眼前时不时地一阵模糊、一阵黑,这一切一切我全都顾不上了,白天跑医院找专家,晚上坐在客厅抽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
姥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孩子看上去一切正常,又吃奶又尿床,白天咯咯地笑,晚上呼呼地睡。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重外甥摆在她眼前,怎么会有病?怎么是灾难啊?
姥姥不问也不说,这就是姥姥。她觉得我不告诉她就一定有不告诉的理儿,“凡事先替对方想”。
姥姥曾试探着劝我别抽烟,我说工作上有愁事,抽一段吧,等工作的愁事解决了,我就不抽了。
放烟的桌子上多了一包花生米,是姥姥放的。
想抽烟了,拿个花生放在嘴里,花生放进嘴里,烟又点上了。
一夜一夜,我在客厅里坐多久,姥姥就在她屋里陪多久。我们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祈祷的是同一个神,我为儿子,姥姥为我。
我们心心相印,可姥姥却苦于帮不了我,主动提出回老家,不在这儿给我添乱。这是这么多年来姥姥第一次主动提出走,她是多么不愿意走啊!
走吧,姥姥,我是真顾不上你了。本想让你在这儿过上一段真正意义的天伦之乐的好日子,实现我五六岁就说过的愿望:“姥姥,等我有了孩子,你给我看着啊! ”那真是五六岁啊,我怎么会说出这么“不要鼻子的话”?
记得姥姥用布头给我缝了一个布娃娃,娃娃很大,抱在怀里像个真孩子,这是我童年的第一个玩具。娃娃的眼睛和鼻子都是姥姥画上去的,两条辫子是用黑毛线编的,衣服裤子也是姥姥做的。娃娃冬天还有毛背心,姥姥织的。
那时还不到六十岁的姥姥笑着说:“嗯,等你有了孩子,姥姥早成一把灰上西天了。 ”
如今姥姥一直活到替我看孩子啦。
姥姥走前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感觉一定是有大事。
她叮嘱我:“孩子,记着,自己不倒,啥都能过去;自己倒了,谁也扶不起你。 ”
我努力地瞪着一双兔子红眼,想和姥姥笑一笑,也是嘴角往上翘,眼泪往下流,喉咙里热得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姥姥拍着我:“你要是救不了孩子,谁也救不了。姥知道,就你行! ”
姥姥没说假话,在她眼里,我是无所不能的那个人。我记着姥姥的话了,我知道,我要是倒下了,儿子就没救了。我开始不哭了,如果哭能救儿子我愿意把身上全部的泪水都哭出去,可是没有用。我坚强地抱着儿子踏上了去美国的求医之路,这一走就是十年。
每年我带儿子去复查都像上刑场一般,等待着判决。直至去年,当大夫说:“王,等你结婚的时候再来复查吧,一切很好,祝你好运!”我的泪水啊直接喷在了报告喜讯的大夫脸上。人间会有这样横着飞出去的泪水吗?有,这是母亲的泪水,是一个憋了十年的母亲的泪水。 “儿子,咱六十岁再结婚吧!妈妈再也不想来复查了。 ”
这大好的消息姥姥已经无法知道了,她走了,她不知道从前也就不必知道现在了。可这巨大的喜悦我怎么那么想让姥姥第一个知道啊?
其实姥姥原本不知道这件灾难的事儿,但是我确信她一定知道在我三十九岁那年冬天遇上的“工作上的愁事儿”是我人生最大的一次劫难啊!
至今姥姥也不知道我儿子到底遭遇了什么,她只是劝慰我:“享多大的福就得遭多大的罪,罪遭够数了,福又回来了。 ”
(摘自倪萍《姥姥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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