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物语
山路是春天的封面
我确定在春天的一个早晨,接受山路的邀请,去收拾遗落在上面早已潮湿的记忆。
山路很瘦,早已隐在了没膝的荒草中,我在这条山路上长大,隐匿得再深我也能找到,就像摸自己心脏的位置一样准确。只是长时间没人走,山路已被年复一年的枯叶覆盖,春来了,厚厚的地衣也不动声色地绿了,踩上去很酥软,这样很好,免得把回家的路踩痛。
春天已让山路迅速丰满起来,小草急着从石缝间探出头来,露水挂在草尖上,晶亮可亲,湿了我的鞋子,湿了我的记忆。我不想避开露水的亲热,离开这条山路也好些时间了,就渴望来一次彻底的渗透,好让我思乡的种子随着春天的草木一起发芽。
弯弯的山路顺山而上,宛若《兰亭集序》中最潇洒的一笔“之”字。山路两边的草丛中,野山菊一簇一簇地开得很奔放,毫无遮掩地用黄色招惹蜂蝶。野棉花喜欢扎根在向阳坡上,已抽出了大片大片的叶子,提前向大山宣告绽放的佳期。不甘寂寞的蒲公英,强势地伸展叶片,努力去获取春天的阳光。
老家的山路也少有人走了,路边那尊突兀的石头,是我们小时候放学回家时争着骑的“马马”,敦实的石头是这条山路封存的档案,每一页都重复记录着我无邪的童年。村里的“石头”伯伯曾告诉我,他父亲当年为了躲避抓兵,跑到“马马”石头前,用石块将自己右手的食指砸断后,就晕倒在“马马”石头前。他父亲为了记下这段伤心往事,就把孩子取名叫“石头”。至今,“石头”伯伯去世好些年了,那尊石头已没在一片灌木丛中。在春光中我又来看它,它已爬满了苔藓,春风也把上面的故事打包成一个巨大绿色包裹,永远地寄存在大山里,取件的人也不会再来,只好交给四季的风雨管理。
山风簌簌有韵,荒草起伏如波,让我想起草丛中乱蹦的蚱蜢,野棉花上漂亮的蝴蝶,蒿枝杆上欲飞欲停的红蜻蜓,深山里啁啾难觅的鸟鸣……
老家的山路很少有人走了,只有山风不停地过滤着往事。一切都是山路馈赠的,山路是春天的封面,翻开就是读不完的丰茂与感恩。
向春天的密林致敬
山路尽头处,有一片树林,穿过这片林子,才能看见温暖的炊烟和妈妈的翘盼。
林子很温润,小时候我经常在林子里躲雨,雨很疼爱这片树林,会放下肆虐大地的疯狂,温情脉脉地顺着枝叶滴落下来,抚慰着这里的春天。在阳光直射的日子里,我最喜欢呆在这里享受春光,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枝叶层,投射在地面上洒在我身上,迷人的光点像斑斓童话世界。或许,安徒生与我同样拥抱过这缕陆离的阳光,不然难以写出金光包裹的公主从森林里盈盈走来。
林间草木葳蕤,叶片和花朵幸福地收集阳光与温暖。这种宁静会让人想起陶渊明和王维,想起“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想起“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密林中有一丝声音传来,潺潺复切切让人酥酥轻痒,是蝴蝶飞过的节奏?还是花儿绽放的声音?循声觅去只见密林深处有一丝细流,从草丛中渗出往低处流去,悄悄地把密林的隐私告诉了春天。
水流两边,随着两岸绿得喜人的菖蒲迤逦而去,阳光斑驳处,几丛山蕉舒惬地生长在水边。我轻悄悄地走过去,抱膝坐在一丛山蕉边,守着陶渊明“心远地自偏”的怡然,任山风拂过,任林鸟啁啾。或去欣赏一只红背瓢虫怎样爬过蕉叶,或去陪着一抹阳光慢慢地从林间退去。心静如禅,暖意融融,趁着穿过叶层的阳光,我索性脱掉鞋袜,把被冬天包裹了很久的双脚伸进溪水里,透心的凉意让我一下子回归到无欲的生命之初,隐匿在内心褶皱里的尘垢,也在瞬间涤洗而去。人在返璞归真时是天真的、是忘饥的,哲人老子“复归于婴儿”,即指一个人回归天地时,就是婴儿的纯真状态。这片春意盎然的密林,这条春光流淌的溪水,也为我注释了这道让我纠结很久的哲学命题。
再往前走,林子开阔多了,几排高大的树木一直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峻拔伟岸,如卫士呵护着这片林子的秘密。小时候,我每天都从“卫士”面前走过,仰望它,亲近它。现在,我再也不是当年匆匆来去的小孩了,我带回了山外的历练岁月和揪心的思念,再次仰望时,它依旧枝叶葱葱,我依旧相思浓浓。就在这片春光中,我确定与这排树并列站着,以春天的名义,向身后的这片密林,向密林深处的溪流,向大地、向天空深情致敬。
鸟的叫声都与春天有关
深山听鸟语,我的音乐课,开篇就是气势恢宏的多音部大合唱。
古人说“以鸟鸣春”,春天到没到,鸟儿先知道。燕子是在春雨霏霏的一个早晨飞来的,当人们听到唧唧呢喃时,才发现燕子已在檐角筑巢了,一双探出暖巢的眼睛转个不停,算是给主人打招呼了。布谷鸟的到来最有仪式感,“布谷,布谷”的叫声是催耕的哨音,这山应那山,一山传一山,这是它回来的使命,必须把春的消息以最高分贝传播给大家,撩人的叫声在山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传得很远,覆盖了密林、深涧、远山……
布谷鸟是一种候鸟,也叫杜鹃、杜宇、子规,一声紧一声的啼叫,在民间是“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的春耕吹哨声;在诗人眼里是“夜半啼血,苦唤东风”的使者;在游子心中它是蜀主望帝杜宇“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呼唤。
杜鹃也罢,子规也罢,“阿公阿婆”也罢,“担粪撒谷”也罢,还是让我们听听来自民间的叫声吧。《冷庐杂识》是清人陆以湉所著的一本闲书,他说布谷鸟的叫声各地有异,江南一带音若“家家看火”,江北则如“淮上好过”,山中雅士又谓“沙糖麦裹”。陈选的《布谷鸟序》更丰富了,说布谷鸟的叫声似“脱衣脱裤”“一百八个”等,不管怎样,布谷鸟的叫声与春天有关,与诗意有关。其实布谷鸟急切的叫声,是雄鸟呼伴求偶的声音,雄鸟很执着嘴里叫出血了都不会停止。叫声越响就传得越远,越会引起雌鸟的注意。但是人们多说是布谷催耕,没有去歌颂它啼血呼爱的痴情,它很痛苦人类的误解,于是对着大地对着山林呼叫:“你不懂我,你不懂我。”北方不懂,它飞回南方,南方不懂,它又飞回北方,无数次啼血,无数次劳飞。
人间难懂禽语,除了布谷鸟计较懂与不懂外,鹧鸪依然调侃叫着“行不得也哥哥”;金丝雀从未改变地叫“来点面包,加点奶酪”;最明白森林心事的夜莺慢节奏地“贱呵贱呵”;少露面的猫头鹰开口就是哀叹“饿啊饿啊”;斑鸠夫唱妇随“掏沟引水,掏沟引水”;水边的白鹤好一阵没有觅得一条鱼了,发出了不理解的咕噜声“怪了怪了”;喜鹊从来不知道忧愁“客来了,看烟看茶”;可爱最数麻雀,一大群叽叽喳喳的集体觅食“这儿有,又得了”。
鸟儿的叫声都与春天有关,守着这片林子,就能听到《诗经》里雎鸟“关关和鸣”,听到黄鸟“其鸣喈喈”,听到野鸡“上下其音”,听到鹤鸟“声闻于天”。“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陶渊明是喜欢在山间看飞鸟的,也喜欢听啾啾鸟鸣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忘言”比“欲辩”,让诗人明白鸟儿声声啼叫中的天趣与真意。鸟的叫声是最富有感染力和充满暗示性的语言,深含诗意和灵气,是大自然最丰富的母语,诗人听得懂,山里人也听得懂。
□胡启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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