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的词性 □顾丽
贺双卿纵观历史上的诗文才女,大多来自于世家高门,书香门第,如李清照、卓文君、蔡文姬、上官婉儿。而身为农妇,生于农家,长于农家的才女却不多见。
贺双卿便是这样的一位奇女子,她短暂的一生,尽在田间地头度过。她虽出身寒微,处境困顿,却才情高绝,性灵雅慧,久负盛名,在当时被誉为“清朝第一女词人”“清代的李清照”“古代版的余秀华”。而就是这样的一位才女,却命途多舛,生活悲苦,一身绝代诗情竟埋没随百草,只活到二十岁,便芳华早逝,令世人唏嘘嗟叹。清文人史震林曾为之感叹:才与貌至双卿而绝,贫与病至双卿而绝。
一、巧工夙慧,才貌双艳
贺双卿生于世代务农的蓬门小户,初名卿卿,又名庄青,因她在家是女儿排行老二,故取名双卿。她自幼就尽显逼人的灵慧之气,而待豆蔻之年时,已是兼具锦思花情,巧工夙慧,工书法,擅诗词,且会用端妍的小楷在桂花树叶上默写心经。她不仅女红过人,因机缘得以接触笔墨,尤在文学天赋方面表现得异于常人,其惊人的才华更是在诗词上大放异彩,再加上生得骨貌淑雅,眉目清扬,亭亭玉立,实是才貌过人,令时人惊为“神女”。
二、梦想跌落,所托非人
贺双卿自小就立志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女词人,过一种有别于其他普通女子的人生。奈何现实过于沉重,在清雍正十一年,贺双卿不幸丧父,年仅十八岁的她便由叔父做主,嫁与邻村的农夫为妻。因家贫人微,迫于无奈贺双卿只能委身于粗陋暴戾的田舍郎。至此“才女莽夫”的悲情生活便拉开了篇章,贺双卿原先美好的少女生活被无情的现实打破,本是充满无限可能的人生,也就此跌入了谷底,沉入了深渊。
贺双卿的丈夫周大旺,是一个踏踏实实、埋头苦干的粗人,实属一介草莽。他的脾气十分暴虐,日子一不安顺,怨气便会针对贺双卿,动辄就是谩骂殴打。“鲜花插牛粪”“才女配莽夫”这么天悬地隔的两个人,如同隔着两重天空,周大旺自然难懂贺双卿字里行间的哀婉缠绵；而婆母杨氏也是个泼辣狠毒的恶妇,对她十分的刻薄。长此以往,母子联合使坏,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使贺双卿的日子变得朝不保夕,精神也是郁郁寡欢,生活变成了煎熬。
三、一代才女,珠沉玉碎
自嫁到周家之后,夫暴姑恶,惨遭虐待,体弱多病,困苦交集,贺双卿的生活过得十分艰难。她不但要料理家务,还要在周大旺农忙时将饭菜送往田间地头。因为劳累过度,精神受挫,再加之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疟疾,以及她在周家的恶劣处境,根本就得不到有效的救治,于是在内外交困之下,于清雍正十三年去世。一代才女,就此珠沉玉碎,年仅二十岁。
从生到死不过二十番春秋,贺双卿自始至终都是一名农妇,在似水流年的春光里,她也曾渴盼着如花美眷。然而作为一名弱女子,面对封建礼法对自己身心的摧残,她并非不想反抗,只是她的力量太过弱小,恰如一尾小鱼,既撼不动大山,也跳不过龙门,只得兀自地凋零,绝望地枯萎,悲惨地死去。
四、幸遇知音,诗词留世
自始至终,才华并没有改变贺双卿的命运,为她带来福音,但她也并没有因此而自怨自艾,一蹶不振。在她短促的一生之中,写下了许多优秀的诗词。但不幸的是,后世流传保留下的并不多。自有幸得遇清文人史震林后,他爱其色、怜其才、感其情、敬其德,于是便在他的《西青散记》中收录了完整的贺双卿诗词,以及对她生平境遇的描述。让后人得以了解到在被时光湮没的长河里,在江南这一隅不起眼的小小村落,曾生长过这样一名兰心蕙质,却又贫病困苦的薄命女子,如山中红萼,寂寂无人,自开自落。而那些有幸留存下来的词作,却让她在去世后被誉为“清朝第一女词人”。而其著作之所以罕有,是因为她独特的写作方式。
据《白雨斋词话》记载,贺双卿生平所作诗词,都是“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落,叶易败也”。双卿身为农家女,本没有任何吟诗作对的环境,却因为天性的敏感与才情,藻思绮语,触绪纷来,不吐不快。她本不愿张扬,才用素粉书写在芦叶之上,因素粉容易脱落,芦叶容易衰败,却不料被史震林及其友人遇见,最终诗作才得以被抄传收录。
如今想来,恐怕也只有那几片在风中摇曳的单薄芦叶,才能拯救这位被命运逼迫的弱女子虔诚的灵魂吧?那也是她最好的寄情之所,足以让她畅游其中,不名苦衷,不知归处了。
五、春词一首,妙绝千古
得遇史震林,是贺双卿之幸,她虽婉拒了他对自己的救助,却使自己所作诗词得以辑录保存。但由于她生活处境的艰难,其作品多用粉写于花草树叶之上,因此多有散失,后人只辑录得十四首诗词,取名《雪压轩集》。尤其是她的词作,手法和特色丝毫不逊于李清照的词,读来不免令人心动神伤。清代的陈廷焯曾对她的词有所评价:“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神通广大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可见其词之妙,而这些词中最为绝妙的还是她的那首代表作品,名为《春从天上来·饷耕》的词:“紫陌春情,慢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春春病,春误双卿。”
这虽是一首充满春意的词,但却写得感人至深,读来令人娥眉婉转,愁肠百结。究其原因,它更是贺双卿一生的爱情悲歌,生活的真实写照。纵观整首词表达的意蕴,其实就是用春天来象征爱情的瑰丽与爱情的不可捉摸,也就是表象和现实往往会不一致。全词共104个字,自“紫陌春情”而起,到“春误双卿”,竟连用了29个春字,其间百转千回,一路让人目不暇接,可谓妙绝千古。由此可见贺双卿不仅有很深的文学功底,而且她对细碎的生活也充满了想象力。春天本是草木繁秾的季节,但在她眼中却别有洞天:人生浮世,青春易老,一场春风春情让人无福消受,真可谓“春烟锁春莺”。春风难言,春雨无声,天地之间只有双卿在春的田野里一度彷徨,无所依傍,踽踽独行。短短几句,道尽了她一生的凄苦,虽然满纸皆“春”情,却让人越读越心痛。
六、尘埃之花,后世流芳
“才华毁于婚姻,生活累于男人,知识输给命运。”贺双卿的一生注定是无比凄凉悲苦的一生,她匆匆而逝,恰如划过天际的仙子,只留下了惊鸿飘渺。就是这样一位不被人所知,生前几乎淹没于山野村妇之中,平生生活几乎低到尘埃里,才华堪比李清照的绝代女词人,她在无限困苦的逆境中仍卓而不凡,开出了“花”,实是令人垂怜、痛惜,而又钦佩!
然而相比于李清照,贺双卿却苦多了,一身才华无用武之地,身为才女又活得不如一个人,身为农妇又活得像牲畜。她是无限悲屈的,正如郁达夫曾读《西青散记》所作诗云:“逸老梧冈大有情,一枝斑管泪纵横。西青散记闲来读,独替双卿抱不平。”归结贺双卿的一生,真可用才高、色美、情幽、境苦、德贞的标准来评判。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了花。”张爱玲是在爱情里低到了尘埃,进而在小说一途开出了“花”。而贺双卿是在生活里低到了尘埃,却在诗词界开出了鲜艳的“花”。无论如何,埋在尘埃里的花都总是有机会被人发现,一展芳颜的。贺双卿就是一朵绽放在尘埃里的诗词之花,既缤纷了前朝,又艳丽了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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