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行小字中央》:江弱水的小感触和大议论
宋刻旧拓剪裱本翻墨版□新时报记者 徐敏
2018年4月23日,浙江大学教授江弱水的《诗的八堂课》被评为2017年度“中国好书”,江弱水也因此为更多读者所知。他自言,好书经眼,妙理餍心,自然会有一些小感触,能发一番大议论,遂写下一些不能算“小品文”的文章。这本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新书《十三行小字中央》共收录22篇文章,涉及了比较宽泛的话题,既有关于古典文学话题的解读,也有关于当下文学现象的批评。江弱水的解读大多别有新意、生动有趣又令人信服。
朱彝尊的情感密码
《十三行小字中央:朱彝尊的风怀诗案》这篇,是江弱水用作本书书名的一篇。从曹植到王献之再到朱彝尊,从诗歌到书法再到历史,作者犹如游走在古代文化中的一条丝线,串联也揭开了一段草蛇灰线般的情感密码。
2008年,北京某拍卖会上有一件“朱竹垞太史审定南宋拓本十三行”的藏品。所谓“十三行”,是王献之所书曹植《洛神赋》,残帖仅存十三行,故名。这十三行小字历代被认为是“小楷极则”,在书法史上地位极高。只是在漫长的动荡不安的历史中,真品下落多有争议。这次拍卖的这件,是朱彝尊(号竹垞)审定的一件藏品。
作者关心的并非这件藏品本身,而是朱彝尊与“十三行”暗藏的渊源。对朱彝尊来说,王献之《洛神赋》小字十三行具有极为特殊的情感价值,其中有他最深沉的一段恋情的密码。要解读这桩恋情密码,要从曹植的《洛神赋》说起。《洛神赋》虚构了一场人神之恋,但后人往往将曹植的所慕对象解读为曹丕的妃子,也就是曹植的嫂子。不过,这是一场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情,当曹植表达了爱慕,宓妃也作出应答之后,子建却疑惧起来,“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王献之所书《洛神赋》残存的十三行,正是这段关键性内容。
再来说朱彝尊。与曹植与甄氏的叔嫂恋性质相似,朱彝尊也有一段与自己妻妹的惊世骇俗又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就是清朝著名的“风怀诗案”。青年时,朱彝尊入赘归安(今属湖州)冯家,妻为冯家长女。因他经常教授小六岁的妻妹冯寿贞诗书,两人暗生情愫,且犯了禁、越了界。冯寿贞33岁病逝,朱彝尊非但不隐藏这段不伦之情,反而在当年就写了一卷《静志居琴趣》,以一连83首词细叙两人情史之始末与曲折,两年后又写了《风怀二百韵》这一史上最长的五言排律。
结合前代学者的考证,江弱水的结论大致是,这段恋情与“十三行”关系密切。当年朱彝尊教冯寿贞读书,曾经亲自仿写王献之此帖给她,诗作中也屡屡出现回忆“十三行”的场景以寄相思。有趣的是,十三行的中央两句正是“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这两句的核心更是“静志”二字。或许两人都因这两句而犹疑过,但是终究还是逾矩了。不过“静志”二字却印记在朱彝尊的生命中,他用来命名自己的居室、词集、诗话,无不是对这段旧情的记录与纪念。
朱彝尊的情感密码,数百年后如此被“破解”出来。
被低估的才子罗隐
在文化研究中,能够不拘泥于前代学者的研究成果人云亦云,提出自己独特的观点和结论是尤为可贵的。江弱水这篇《独孤求败的罗隐》就是一篇从全新视角解读唐代诗人中的“小透明”罗隐的文字。
罗隐最知名的事件当属“云英未嫁”的故事。青年时期罗隐以寒士身份赴举,路过钟陵县,结识了颇有才思的歌妓云英。十二年后罗隐再度落第路过钟陵,又与云英不期而遇,她仍未脱风尘,罗隐也仍未中第。罗隐不胜感慨,遂作:“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在后世的品评中,罗隐湮没在晚唐一众小家的名字里。“我认为,他被严重低估。我读韩愈,觉得不是一般的装,而且不讲道理。读罗隐,便觉得真率、直截、痛快。他的博洽,他的通脱令我吃惊。”江弱水认为。罗隐写下了许多“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采的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之类熟到让人忘了知识产权谁属的好句子。
罗隐屡试不第并非因才华逊于他人,更大的原因恐怕应归因于他狂狷孤傲的性格。唐人有行卷之风,即考试之前先把自己的诗文呈主考官,以求留个好印象。罗隐偏要拿自己愤世嫉俗的小品文去行卷,这便是他的《谗书》。诚如鲁迅所说,《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他骂刘项,斥大禹,称赞尧舜不传子而传贤。“在家天下的时代,这都是逆天的狂言,却深契主权在民的现代政治思想。”江弱水认为,如此放言无忌,难怪科举不取。
罗隐不仅政治观念很强,还有超前的经济思想。《谗书》里有一篇《市赋》,假托晏子对齐景公描绘市场的热闹,江弱水认为罗隐已经注意到现代经济学中那只“看不见的手”。“东海鱼盐,南海宝贝,及此而耗,其谁主宰?”罗隐还谈到,主政者不要为了奖善惩恶、兴利除弊而用法令去干预它,干扰了市场,百姓就得不到吃的喝的。在重农抑商传统根深蒂固的古代中国,罗隐简直算是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先知。
当然,罗隐的主要成就还是在文学上。除了诗歌之外,他的小品文不少文章句子长短不拘,错落有致,节奏佻达。罗隐最后的归宿是在民间,在两浙、两广地区,他成为众多民间传说的主角。诚如青年诗人茱萸在一首《罗隐:秾华辜负》中写到的那样:“太平匡济的一揽子计划,远不如/民间为你编排的全套传奇脚本那般/来得有趣。”蒲松龄的“小样儿”
钱钟书《容安馆札记》第二十一则云:“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修洁而能闲雅,《聊斋》较之,遂成小家子。”当代学者王培军《随手札》引用张爱玲《谈看书》里的话,说是与钱钟书看法一致:“多年不见之后,《聊斋》觉得比较纤巧单薄,不想再看,纯粹记录见闻的《阅微草堂笔记》却能看出许多好处来。”江弱水也在学者顾随的讲文录里看到过大同小异的说法:“《阅微草堂笔记》,腐。《聊斋志异》,贫。不是无才气、无感觉、无功夫、无思想,而是小器。此盖与人品有关。”
这里的“人品”,不是指品质好不好,而是说品位高不高,是思想境界和精神格局的同义词。顾随的意思是蒲松龄境界不高,格局不大,也就是“小器”,即钱钟书说的“小家子”。江弱水用一个亲昵一点的叫法,就是“小样儿”。蒲松龄是小样儿的,因为他“想得美”。以《聊斋志异》中的篇章《红玉》为例,书生冯相如遇到麻烦后,自有天降神明给他解决各种问题。虬髯客从天而降替他杀人报仇,用不着交代什么身份、背景、动机;狐女红玉更是大包大揽,替他娶媳妇还替他养儿子,还用自己的钱。
鲁迅在《病后杂谈》里说,有人愿天下人都死掉,只剩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江弱水认为蒲松龄的小说浸透着这种“大饼思维”,在《聊斋志异》的很多故事中都藏着这种“大饼”。当故事中的主人公,也就是穷书生遇到麻烦时,天上自会落下一个“大饼”替他解决所有问题。这不合逻辑,却契合一个终年不第的穷苦书生的美好幻想。
蒲松龄大半生实在是太困苦了。“现实世界中,谁都知道没有这样的美女,没有这样的好事,他只好托梦于非现实的幻境,用一系列滋润的文本来灌溉他枯槁的人生。”纪晓岚认为《聊斋志异》不是六朝标准的“小说”,江弱水也认为不能说它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现代小说叙述的是个人作为主体的行动以及行动的后果,由一系列社会关系摆布着自身的命运。命运固然脱离不了偶然因素,但从这些偶然中要精细地织进社会纠葛的诸多线索。“从这个意义上说,蒲松龄写的不是小说,而是传奇。”江弱水认为。传奇是属于成人的童话与神话,在批评家弗莱的传奇故事结构研究中,传奇的常规性美满结局,被现代人视为一种对低能读者的让步。
当然,年少时读读让人绮梦联翩的书生故事,也不是全然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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