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与不可说
□林颐
小说开头就抓人:“最先消失的,是名字。”然后,作者默音用大约三百字描述“她”的感受,字数不多而精准形象,“她”的生理病态,“她”的惶惑不安,“她”以为说出口却像打水漂的那些词语。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好奇。后来,我知道了,这个病叫“失语症”。
“她”叫杨其星,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人物。我之所以不用“主人公”定义杨其星,是因为,《星在深渊中》并不存在传统意义的小说主角。
这部小说还有6位主要人物:杨树海,其星的哥哥,在其星出事之后,照顾她,和她一起开蛋糕店;林同,一位风格奇异的成名画家;叶维佳,林同的妻子,也是他无所不能的管家和经纪人;黄依然,蛋糕店的员工,未成年少女;莫凡,黑道大佬的情妇,花店老板娘;宋语,新媒体公众号写手。每个人的经历都被写出,他们自成一体,有自己的空间和轨迹,然而,有一种“力”将他们吸引,让他们旋绕在它周围。
杨其星的病是一个奇点,引爆了小说的宇宙,然后,沉静,进化,宇宙进入休眠期,然后,在某种契机里,万物初生,世界的图象逐渐形成中。
“失语症”作为隐线,产生力场,牵绊所有人物。小说的明线和主干,是追查陈晓燕的被害事件。陈晓燕与以上人物都有交往,或情人,或朋友,或师徒,或有旧怨,其中几位不乏谋杀她的动机,独白渐明,层层揭晓,是谁谋杀了陈晓燕?为什么?陈晓燕的心里,还有挥之不去的阴影,那就是她深爱的母亲,陈鑫的死亡。若干年前,陈鑫遭遇车祸,当时判定的事主是晓燕的好友叶维佳,晓燕耿耿于怀的是,真的是意外吗?
陈鑫也是失语症患者。杨其星有点像翻版陈鑫,纯净,美丽,但她们又是不同的。她们生活在没有语言的世界,无法接受外来信息也无法传达自己想说的话。是要更加深潜以保护自己,还是打破语言的墙,勇敢面对世人的审视?这是陈鑫和杨其星面对的困境,也是书中每个人的抉择。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藏着秘密,经年累月,在角落里,菌丝蔓延,缠绕,重重包裹。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处于或曾经处于“失语”的状态。
这种失语的状态,肇始于外界突然的变故,但长久地说,更多是因为人类自身的懦弱,或者,是一种大环境机制下个体的无奈与逃避。这部小说出现了好几例侵犯事件,受害者有男有女,与其说是性欲使然,不如说更多是权力的表露。被压迫的,为什么可能转化为侵害者?有能力说话的,为什么保持了沉默?而唯有杨其星这样一个失语者,却在努力发声。
默音拥有出色的说故事的能力,而她并不只是一个“说故事的人”。好的小说,主题一旦形成,就像是植物的根,扎进读它的人的心里,然后,一径地抽芽、延展,让人不由得推断与验证对自我的认识。好的小说,必然突破叙述层面,挖掘人性的复杂、软弱和矛盾,这些都拒绝作为故事出现,而只能通过书写的力量引起阅读的反应、感知和思考。
什么是真相,与什么是“真正的”真相,何者更加重要?小说触及了语言的边界问题。小说引用了哲学家陈嘉映《价值的理由》的一段话,指出:“人们在词语的水平上成象。”词语是对事物的定义,它给予事物名字与意义。小说内嵌了一款《光行者》游戏。这款游戏禁止玩家线上打字。在试玩体验里,人们探讨沟通的本质,如何确认自我和他人,如何在语言被掩埋的情况下,找到表达彼此的其他途径。后来,玩家们发明了蜡烛暗语来指征意义,新的语言依然生成。在现实里,有时众声喧哗,有时喑哑无声,在我们这个时代,语言到底充当怎样的角色?我们是否在言说那些必须言说之事,还是在混沌之中不断地制造语言的泡沫甚至是谎言?在何种意义上,我们使用我们的语言,或者说,追求真正的真相?
这部小说有个重要道具,出自杨其星之手的蛋糕,仿佛具有魔力,总能勾起吃蛋糕的人的万般思绪,各章节即以不同蛋糕命名。如果我们无法说出某些事,也不可忘记过去,蛋糕会提醒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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