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谣的嘴=杀人的刀
被偷拍后的五个多月里,28岁的杭州女子吴思琪(化名)感觉生活失控了。
她删除了大部分通讯录;几乎不再出门,每天醒来,她手机里面有几百条新的私信,一罐速溶咖啡几天喝完,烟一天能抽一两包。
8月初,一段9秒的视频和编造的聊天截图,在网上传播。
视频画面是一家快递点的内景,从一张桌子往上摇,站在门边,身穿紫色碎花连衣裙的吴思琪进入画面,她身旁是堆满包裹的货架,刷着手机和拿着包裹的三个男人在走动。这是一个月前,她去小区门口的快递驿站时,被隔壁便利店老板郎某偷拍。
此后,郎某与朋友何某分别饰演快递小哥和对面小区独自在家带孩子的“小富婆”在微信上聊天,编造了“富婆出轨快递小哥”的剧情。视频和微信截图被扩散,甚至登上了杭州同城热搜。
8月13日,余杭警方通报,郎某和何某因诽谤他人被行政拘留9日。10月26日,吴思琪向杭州市余杭区人民法院提起刑事自诉,请求以诽谤罪对造谣者依法惩处。
“无法形容的极度的愤怒”
12月8日下午,长长的取暖器摆在客厅中央,一只猫咪窝在一旁,两把椅子面对着摆放,吴思琪坐在一边,曲起腿靠着取暖器,她已经接受了三个小时的采访。
最近两周,采访排满了她的每一天。她在两张纸上记下预约采访的媒体与自媒体号,已经超过了二十家。
四个月前的8月6日晚,她第一次看到了那段偷拍视频与编造的聊天截图。
吴思琪回忆,她当时是“无法形容的极度的愤怒”。
男友李博文(化名)说,那个晚上他们几乎没有合眼,吴思琪躺着时会忽然抽搐一下,“她心里很害怕,崩溃,但没有告诉我们。”
吴思琪说,8月7日上午,视频传到她所在的同事群、小区业主群与超市团购群。有人很快认出是小区门口的快递驿站,提醒道,“女生取快递要小心偷拍。”
郎某与何某编造的聊天截图里,郎某使用的是真实微信号,而何某是注册的小号。朋友们把转发在各个群里的消息给郎某,有朋友调侃,“兄弟你要火了。”
郎某告诉记者,他是出于虚荣心,吹吹牛皮的想法,和何某编造了聊天记录,配上偷拍的女业主视频发到了群里,“只是为博大家一笑,没想到被人把聊天记录传了出去。”
他很快找到最早的一个转发记录,8月5日,群友陶某转发至一个一百多人的群,从而扩散出去。在被扩散的过程中,色情图片被添加进来,被打包再继续转发。
8月7日上午,吴思琪和李博文报了警。李博文找到便利店,郎某承认了偷拍行为,他帮助联系到何某与陶某,去良渚派出所接受警方调查。“警方最初的答复是正在调查中,对三人首先进行了批评教育。”吴思琪说。
“是她吗?”
警方通报后,吴思琪很少再收到带有恶意的私信,但她的生活如同一副多米诺骨牌,一块接一块地倒下了。
“同事们私下的讨论也传入吴思琪的耳中。大家提起我受伤害的经历,当成一个笑话去说。”她得知,一位8月初新入职的同事,甚至拍摄了一段她在公司的视频,发到了一些群里。
吴思琪说,因此事的影响,她请假一周,接到了公司的劝退电话。“人资说,你需要时间处理这件事,也需要时间去接受自己的状态,你在家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以去找一些其他的工作机会。”
李博文的工作常需要出差,他放心不下女友,无法参与工作,也离了职。
李博文说,有一天晚上10点多,他拉着吴思琪去小区里散步,她戴着口罩,小区里零零落落走着几个人。两个女人经过,盯着她看,李博文听见一句,“是她吗?”他看向吴思琪,她挺得笔直往前走,没说什么,但能感觉到情绪一下低落下来,她从那以后再也不肯出门散步。
无法达成的和解
8月22日,郎某从拘留所出来。他更换了超市的名字和招牌,这是他贷款开的超市,刚装修完开业不久。那段时间,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上门,有朋友告诉他,“女业主会担心被偷怕。”
郎某告诉记者,被拘留的9天里,他无数次在后悔。“太傻了,不懂法,以为这是开 一个玩笑,耍耍群里的人,吹吹牛皮。”
何某回到了工厂上班。他的一位朋友告诉记者,这几个月,他除了上班,几乎不再出门,也没参与过朋友聚会,“有几次崩溃哭了”。他转发一篇报道给何某,过了一天,何某回复他,“我后悔了,知错了。”
吴思琪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在她看来,郎某和何某似乎很快回归了正常生活。事发后她多次路过郎某的店,隔着玻璃门见到他,“为什么不主动出来,面对我本人,说一声对不起呢?”
吴思琪提出,赔偿包括她和男友失业时间的工资、案件证据公证费用、律师咨询费等,郎某、何某、视频转发者陶某每人58000元。
吴思琪告诉记者,何某一直在讨价还价,希望赔偿降到3万元。“那我觉得他道歉的目的是讲价,这不是一个认错的态度,这个道歉我没办法认。”
郎某同样认为赔偿金额过高。他表示,“吴女士只提供了一份公司开具的工资证明,没有提供月工资流水,应该赔偿半年吗?对于她男友的失业造成损失,我们来赔偿也不合理。”
和解不了了之。“不是和解失败,而是我看到他们的态度,他们没有一个承担错事的态度,我放弃了与他们和解,决定打官司维权。”吴思琪说。
传播者陶某在群里发布了公开道歉后,主动找到吴思琪的代理律师,达成了和解。一位郎某的朋友则质疑,“他被拘留了9天,我看着他也一直配合受害者谈和解的事情,她现在一次又一次曝光,是因为想当网红吗?”想成为一座桥梁
9月8日,吴思琪感觉“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到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临床心理科就诊,被诊断为:抑郁状态。李博文则“免疫系统出了问题”,断断续续住院。
吴思琪找到律师,她希望对造谣者进行后续追责。尽管这又增加了一笔开销。
等待法院受理结果的过程中,吴思琪投了几份简历,应聘设计行业和家居行业的总经理助理岗位。她去面试时,遇到询问“你为什么从上一家公司离职?”的问题时,她会如实告知这几个月的经历,包括她的抑郁状态,“对方会表示一下同情,面试就止于这个话题了。”
吴思琪说,或许社会还没有做好准备接纳我,“我这种状态,就是处在社会性死亡中吧。不知道这种状态未来要持续多长的时间。”一些网友开始找她倾诉。有网友发来大段的文字,述说自己曾经被偷拍或被诽谤的经历,她记下号码,等空闲时再仔细听她们的经历,给一些建议。
一个独居的年轻女孩告诉她,因为每晚开灯睡觉,“被邻居造谣她是不良职业者,时常有人路过她的窗边,会说些难听的话。”她鼓励道,“你别害怕,把证据先录音或拍下来。”
她说,她想成为一座桥梁。桥梁的这边是一些正在遭遇和已经遭遇诽谤侵害的受害者们,桥梁的这边是媒体从业者、法务工作者和心理咨询师,这是她最近两周一直在思索的东西,“能不能把这些力量集结起来,每个人抽出一些自己空余的时间去帮帮他们,可以给他们很多力量。”
吴思琪说,她现在心情好了许多。她为自己做了红色的美甲,男友和来采访的记者买了两束花,她抱到凳子上,一朵一朵看。 (据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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