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裂缝处的光 （小小说）
蔡文清
与丈夫爆发争吵直至提出离婚的那个下午，妈妈恰好做了她爱吃的煎饼。
热腾腾的煎饼刚端上桌，她将土豆丝放进又软又薄的饼里，细心地卷起，没来得及吃两口，丈夫就在沙发那头冷冷叫了她的全名，问一句：“这日子还能过不？”
她不回应，只是低头吃饼。
沉默间，气恼的声音又传过来：“不想过就离，别再因为钱为难我。”紧接着就是手机被狠狠摔出的声音。
顿时她被惹恼，将咬了两口的煎饼一下扔在桌上，对着丈夫痛骂：“跟谁过日子不用计划钱？我还不是想节俭一点？我……”一串哭腔堵住了宣泄，只随手抄起沙发靠垫向丈夫狠狠砸去。
妈妈赶忙过来，抱住了她。
丈夫见状要走，她的哭泣却像电闪雷鸣后的暴雨，愈来愈烈，止不住了。
妈妈一边呵斥丈夫滚远些，一边给她款款拭泪。最后也不禁哭了出来：“妈知道我的孩子很辛苦，是妈妈前世修的福，才遇上你这么好的孩子。都怪妈没本事，没挣到钱，才让你受气……”
事出一场旅游，丈夫坚持自驾游，而她想随旅行团。
一番计划，旅行团比自驾游便宜了千把块。丈夫却嫌随团不自由，省了钱玩不好，由此又扯到费用上。
前来劝架的妈妈，实是丈夫的生母，她的婆婆。
可此刻，这位五十岁的老人将儿媳抱在怀里抹着泪，痛责自己的儿子“真是疯了，满嘴胡说！”
晚饭的风波一直延续到了夜里，失口提了“离婚”二字的丈夫被母亲骂得不成人样。
妈妈对她这个儿媳的袒护，是从始至终、毫不遮掩的。
初次去丈夫家，妈妈特地去饭店预定了主菜，又请了帮厨在自家忙活了一大桌菜，她饭量小，并没吃多少。本想第二天会吃剩菜，结果妈妈又请假在家，给她包手工水饺。一刀一刀剁出的肉馅让吃惯了快餐的她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第二次再去，妈妈特意买了芒果和山竹。后来听丈夫说，母亲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种价格不菲的水果，只舍得给她买。
第三次去，是因为工作忙，要将饲养的两只宠物猫托给妈妈照顾，她的房间照例提前放了新买的牛奶和点心。妈妈没有养过千元一只的宠物，一直小心翼翼询问如何喂食、打扫。
第四次、第五次……每次她去，都受到细心的礼遇。
甚至夫妻争吵，妈妈也是站在她的阵营，用“母亲”的身份压制丈夫。
这般温良的婆婆，实在是难得、少见。婆媳关系由此跑出了传统的窠臼，没有任何龃龉和夹板气。她也就依“妈妈”的称谓一路喊下来，毫不生分。
夜色加深，躺在床上，她回想起妈妈的婚姻，却是艰辛多过甜蜜。
三十年前，还是少女的妈妈独自一人，爬上那么高的一座山，崎岖小路的尽头，便是夫家。没有彩礼，没有热闹的婚宴，仅有一个缝纫机和一个手工做的木箱做陪嫁。
后来，抚育两儿成人。日子一天一天过着，难免有一点变动。丈夫因病切除了脾脏，于是妈妈作为妻，更不怕吃苦，家里活儿只嫌做少不嫌做多，这才拉扯两个儿读书成人，其中一儿，成了她如今的丈夫。
便是这样贫且背运的家境，母亲也未让“钱”成为婚姻的阻碍。
她又想起自己的婚宴，那是比妈妈当年的婚礼要隆重无数倍的场景呀。有专门的车队、气派的酒店、十几份陪嫁、全新的家具。
眼前摆在这房里的这些家具还是五十岁的妈妈节省了一年的工资给他们小夫妻买的。妈妈用一己之力帮他们规避了当年自己单薄的婚命，轮到自己，如今已过五十，却还是连婚纱照都没有。
然而，当年万般艰辛的女性，都做到了“与有情人白头偕老”，如今的她和丈夫，纵亦有不如意的地方，可也总称得上安稳和顺，如何能与妈妈所遇的坎坷相比？怎么就因一场旅游而吵到离婚的地步呢？
那台老旧的缝纫机还放在走廊，陪嫁木箱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掉漆。难眠的她却觉得这两个老物件都折射出她和丈夫的冲动、对婚姻的不坚韧。
此时，那位一生都在操劳家庭、从未旅游过的母亲又来敲门，坐在床边和她聊家常。
“我这个儿子，下午是他乱说话，他怎么舍得下你呢？”
“你不知道，他就是压力大，害怕你介意他没让你享福。”
“他经常跟妈说，不希望别人穿金戴银，让你却普通节俭。”
“你的节俭在他看来，打击了自尊心。这才不免多说了两句，但他是很爱你的。”
“……”
天欲曙，窗外，浮一层清光，听见妈妈起身去厨房的动静。果然又在准备早饭。
她一夜未眠，忆起丈夫的种种，觉他其实也是体贴上进之人。回忆一点点浮现，懊丧一点点涌出。在爱情里伤人、自伤又是何必。况且婚姻里关于金钱和自尊的撕扯，原本该共同分担才是。这大概才是过日子的常态，平安便是福。争吵总该被坚韧和温柔化解。
早饭毕，主动提出带丈夫去买新衣，丈夫就嬉笑，低头说旧衣服也还能穿。她却始终想着丈夫此前在商场试到一件无比合身的外套，羊绒质地，挺拔温暖，却碍于价钱，任凭导购如何劝说也没买的事，真是心疼。终于被她拉扯出门，汽车驶上国道，太阳这才出来，车仿佛走在金光里，一片温情。
到商场，付完账，丈夫自始至终都带着与成年男性不合的羞涩，却又有难掩的开心。看得她一阵鼻酸，顿觉余生的大半希望，实都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一切从长计议。
此后一生，可能平凡艰辛，也可能丰富灿烂，但“妈妈”使她有所参照，知道无论在如何的婚姻处境，都不能放弃了女性对感情的温柔和坚守。
此时再看将新衣服包装袋夹在腋下，在商场里开心得走路都左摇右摆的丈夫，觉得他原来，也是一个渴望被爱的孩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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