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我的心里，曾有过那样的故乡。
那里有青翠崚嶒的山。山安静而悠久，阅历无数生灵的生长与消亡。山里生长着各种树木花草，树林中徜徉着无数飞禽走兽。三两个清澈的泉眼，看起来是一汪汪小小的泉水，水量似乎从来不会增加，但也从来不曾枯涸，如同看破红尘的得道之人，对于外面世界的风驰电卷，漠不关心。
那里有曲曲弯弯的河。河水流淌过无数岁月，时而宁静如清澈无邪的少女，时而狂躁如浑浊乱走的沙龙，却终究依山顺势、徘徊踯躅、逶迤而去。
那里有多变无常的风。风儿骤起时如狂飙的马群，用力地梳理顺着山势倾斜而上的森林，发出呜咽鬼哭一般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显得恐怖而阴森。但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风也会是温暖的，吹着山上的桃花四处乱撞、李花漫天飞舞。
那里有各色的小鸟。生活在这里的小鸟们是烂漫的，如孩童一般，为乡村孩子枯燥的童年带来些许难得的灵动和趣味，而大鸟缓缓地盘旋在高空，或者只是偶尔路过山坡，也为大人们带来一些美好而意味深长的期望。
那里还有茂盛的草丛。草丛里有扑捉不尽的昆虫，夜幕降临，虫儿们探出身子，开始演奏夜间的乐章。孤独的孩子为之恐惧和哭泣，温暖的油灯成为夜间温暖的安慰。
故乡的夜是危险的。蛇虫在树丛中，在山崖下潜伏，等着猎物上门。而夜猫子、黄鼠狼则悄无声息地转出来，寻找落单的鸡鸭或者其它小动物。所以，那里的夜充满的危险的气息。即使在月圆之夜，惊飞骤起的大鸟，也能给人留下一个妖魅的影。
故乡的夜也是温暖的，对于孩子们来讲，家里的灯光是心灵的安慰剂，父母在的地方，即使在夜里也无所畏惧。尽管父母在这个世间，遭受无数斧劈刀砍，尽管这个家低矮、潮湿、四面漏风、房顶漏雨，但是孩子们依旧从父母的微笑和温言软语里，在不断跳动的煤油灯光里，感受到家的温暖。
那样的故乡，过去有过，并永远镌刻于我们的记忆中。美好与丑恶；明亮与黑暗；快乐与悲伤；安全与危险……所有这些令人感到快乐和恐惧的东西，都在那样的故乡里。你得学会适应，适应在这里生存。你得学会如何和小鸟、昆虫对话，学会和老鼠斗争，学会和猪们、狗们和猫儿们游戏，当然，你也得学会如何躲避它们———有时候，它们也会成为伤害你的敌人。
那样的故乡，曾经满怀痛苦，如今却充满回忆。那里的天气无常而冷酷，那里的山洪迅疾而残暴，那里的土地稀缺而贫瘠，那里的树林阴森而窒息。那里的河流，曾经咆哮着吞没人们的一切。那里的悬崖，曾经埋葬了年轻的生命。但是，那里的洪水曾经带来成群的游鱼，那里的土地滋养了四季的收成，那里的森林是鸟儿和野兽们的家园，也是孩子们游戏探险的乐园，那河流里有鱼，有螃蟹，而沙滩上的贝壳漂亮无匹……我们在那样的故乡出生、成长，既为这里的土地滋养，也受这里的风雨锤炼。我们曾经经受痛苦而心怀怨怼，但是在异乡漂泊经年，却又常常在梦中回到这里。
但是这样的的故乡，如今却回不去了。
这里的河流依然流淌，这里的山坡依然陡峭，这里的森林，更比当年茂盛幽密。居住过的老屋还在，但是因为缺乏维护，已经摇摇欲坠，如同垂暮的老者。屋前屋后亲手种植的树木，早已经长成大树，只是树下走过的，不再有故人。
想寻找当年自己走过的小路。路早已为荆蓁草莽所覆盖，而过去不曾做为路的地方，却已成为大道，粗暴而坚定地横跨过两个山头，牵引着低空的雾气与尘埃，俯视着即将在视野中消失净尽的小径。
想寻找当初的河流。河流应该还在，但是去河边的路早已为树木杂草覆盖，已经无法靠近，只能远望。那些河边的田地，当年依赖生活的命根子，却早已荒芜，上面长满了荆棘和杂草。向河边望过去，看不见蜿蜒的河水，也听不见哗哗的流水声，那些沙滩，那些转弯处的深潭，那些石头堆砌的堤坝，淹没于烟霭沉沉的暮色之中。
想回访自己的小学，却被告知，乡村小学早就关闭了，留在农村的孩子已经不多，所以小学统一集中到镇上去了。当然，去小学的路也早已荒废了，只有一重荒岭，横亘眼前。
过去生活曾经留下的痕迹，在时光的流逝中，一天一天被抹杀、被消失。这里曾经是我的家，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尽管曾经有很多的痛苦，但是终究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尽离开了，但我始终记得这里，怀念这里，并想回到这里，寻找自己成长的足迹。只是，当我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我茫然了。我问自己，这是我的故乡吗？是的，毕竟还是有一点熟悉。也不是，很多东西，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我记忆中的 故乡，不是这个样子。
当我迷茫地转过身，转过一个山坳，迎面走来一只斑斓的山鸡，一点也不畏惧地晃来晃去。我忽然有点明白了，现在这里是它们的家园，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这里，所以这里也一直是它们的故乡。而我们选择离开这里， 从此就不可能再回到故乡了。故乡因为离开而存在，故乡因为离开而不复存在。
是的，我的故乡，我们因为离开而存在的故乡，恐怕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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