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上陈小学
孔明
1972年春,我背着书包上学了。我是蹦着、跳着、跑着去的。可以说喜气洋洋,得意洋洋,说趾高气扬也恰如其分吧。
我家所在的自然村叫杏树凹,属上陈大队(即上陈村)第十生产队。我上的是上陈小学第三分校,地点在临近的第九生产队,也就是蒋曹村(自然村)。两村相距两华里吧。出我村往西,是个官道,第一个岔路硬拐弯,端直往南,缓缓地越过一个梁,顺沟蜿蜒地踅下去,坡下树木簇拥了的村子,就是蒋曹村。所谓的分校其实是借了李姓人家的两间土屋,屋里中间竖立着一个圆木柱子。土墩上搭一条木板,就是课桌,凳子必须自带。一、二、三年级各占一排,也有交叉。一个女老师,姓马。她是蒋曹村的媳妇,丈夫也教书,在外地。她丈夫的舅家在我们村,遵循村俗,她把我父亲也叫舅;按照班辈,我应该叫她嫂子或者姐。师道尊严,哪里敢套那个近乎?只能叫马老师了。
一个教室,一个教师,是名副其实的混合教学,也就是语文、数学、美术、音乐、体育等,都在一堂课上解决,拿村里人的话说就是“一锅煮”。早读时各读各的课文,上课时一个年级听讲,另两个年级就得自习,或者默读老师指定的课文。一个年级十五分钟,一节课就完了。一年级的所有记忆最清晰的都凝聚成了三个镜头:一个是窗子不隔风,不隔雨,糊的报纸常常被风雨撕扯殆尽,风吹进来,雨也飘进来,靠近窗子的课桌就坐不成学生了,得到别的课桌上去挤。夏日还罢了,秋冷以后那滋味真不是滋味了。一个是逢雨天,屋顶必漏雨,雨滴在课桌上,老师把她的脸盆放上去,脸盆的“嘀嗒”声特别刺耳。私人家的房屋,年久失修,且是过度,所以只能凑合。另一个是冬日,就盼下课,因为手脚冻得不行,早上就跑到生产队饲养室南墙外边晒太阳,下午则挤满了教室西侧的院子,也是为晒太阳。地面上有草,草上有白霜,大家蹦跳着,踢毽子,或者就靠墙拥挤,左右歪斜欲倒,都觉得开心有趣,跟游戏似的。
三年级时,生产队翻盖了新房,依然土木结构,前后墙都是土胡基摞上去的。前后窗子也是用胡基斜摆出空隙,透光、透气。新房一分为二,北边是饲养室,南边是教室。刚搬进去时,与饲养室的隔墙还未砌起,上课时可以欣赏一排牛正在槽里吃草,牛也常常抬起头看我们,我们就常走神,气得老师训斥:“看什么看?没见过牛?看老师!看黑板!”我们想笑,又不敢笑。不听话的学生常常被老师拧着耳朵,拎拽到讲台上,被罚站一节课。教室里的味道不好闻,有的女生捂鼻子,老师看见了,瞪,一脸不悦。忽一日,多了一位男老师,姓沈,年纪比马老师大些,既严厉,又幽默,学生都不怕他,被他骂了,仍笑嘻嘻的,气得他也憋不住笑了。却都怕马老师,马老师生气的时候,脸色会涨红。沈老师打学生是吓唬,手狠劲下去,轻轻落在身上;马老师却动真格的,手到学生脸上,一个红印好半天不消退。
上三年级时,男女生的性别意识已经觉醒,彼此间开始疏离,却有接近的欲望。冬日课间休息,男女生争抢占领山墙外边的空地,靠墙站立,一边男生,一边女生,男女之间本来留有空隙,男生故意往女生方向挤推,女生不服气,也回挤。男生就恶作剧,预先约好了暗号,等女生推挤过来时,男生突然集体逃离,女生倒下了一堆,有女生被压倒,哭泣,男生则围观,拍手,像拔河赢了似的。低矮的土墙围成了一个旱厕,男女厕所之间只隔一道墙,没有门,个子高的翘起脚跟,女厕里尽收眼底。男女各进各的厕所,倒也相安无事。一日,不知谁起哄,把一个女生硬往男厕里拖拽,已拽至男厕入口。女生大哭,男生都松了手,一哄而散。结果是一教室的学生挨了一堂课的骂。幸而马老师不在,沈老师也就是骂而已。女生破涕为笑,这件恶作剧风波算是消弭而解了。
我是三年级班长,上下课叫“起立”、“坐下”,放学站队叫“立整”,自我感觉非常好。又是红小兵大队委员兼中队长,神气得很。偶尔会去第一分校开队会,心里越发自豪了。第一次去开会是“六一”儿童节前,我特意洗白了自己平日最舍不得穿的一件白粗布衬衣,至今犹记洗衣服的情景:村里有个涝池,挨着大路,我把衣服泡在洗脸盆里,一盆的山丹丹洗衣粉,一个村里年长者路过,摘掉嘴里的旱烟锅,赞叹:“洗衣粉的泡泡很好看。”阳光下,那泡泡五颜六色,确实好看。他又开玩笑:“洗白了衣服相媳妇呀?”臊得我忙解释:“去开队会呀!”又一脸得意。第一分校是个完全小学,包括一到五年级。开会的情景忘了,当时令我羡慕的是教室和厕所。那教室真大呀,窗子有玻璃,门上有发白的绿漆。厕所是木板铺地,下边是空的,上边虽然危危乎,蹲下去似乎还忽悠,但总体上让我感到很好玩,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呀。
等我升入四年级时,四、五年级与第一分校分离,搬到了梁上头。那里本来是一个荒草梁,先被修整出梯田地,然后上下都盖了房子。上头是大队部、医疗站和百货小卖部,下边空地更大些,两排平房,砖木结构。南排6间,东西一分为二,东教室是四年级,西教室是五年级。玻璃门窗,教室敞亮,桌凳齐备,桌子有抽斗了,不是新的。已很满足了,起码书包可以放抽斗里了。我那时个子偏高,排座位老坐最后一排,偌大的教室一览无余。教室南边是个斜坡庄稼地,不长庄稼,却长一坡的草。地畔高粱长高了,出头的红穗子引人注目;南瓜蔓顺地爬,爬高爬低,开黄花,也吸引眼球。常有蚂蚱、蛐蛐、花媳妇(瓢虫)蹦进教室,男生就斗着玩。校长影子一般踱步进来,男生吓得吐舌头,都索回自己的座位去。校长叹息:“玩物丧志呀!”摇头,背手,离去。我至今记得校长佝偻的背。校长姓刘,他还健在吗?
教室西侧是操场,土地平整后经过碾压,雨天被踩一场的脚窝,天晴又被踩平。我们就在这一片空地上晨操,上体育课,排练节目,开大会。操场往西就是大路,常有人经过,朝学校瞭望。南望,东望,就是秦岭,我们叫南山。巍峨,常有云朵如棉朵,好像要飘过来,我们却视而不见。操场挨路、接地的地方栽了槐树,树永远不见长高。常常蒿草比树高,春日的茂盛与秋天的衰败,诉说着季节的轮回更替。那时候不可能有悲秋的情怀,只是课间休息的时候,看着草由绿而红,而黄,而枯,心里有怪异或者诧异的感觉。李白诗云:“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我是看得真切,所以并非无动于衷,只是懵懂得不知如何表达罢了。
厕所远离教室,位于大路西侧,居高临下,来回要上下一个缓坡,虽然比第三分校的厕所“阔”多了,却依旧旱厕,只有围墙,没有门,没有顶,不挡雨,不遮阳光,靠值日生打扫。放在路边,可能也是为了方便过往群众吧。但路人很少光顾。农村是广阔天地,内急可以随时随地解决,没有必要去闻学生厕所的那种熏鼻的气味,也没有必要去观赏那一地的污秽。农村饮食卫生差,学生常拉肚子,内急了往厕所狂奔,有的还是拉到裤子里了。连阴雨天,那厕所里难以下足,也难以下蹲,内外都不堪入目。农村孩子本来就随便惯了,如厕也多半图方便,所以其实四季都不堪入目。
我对母校上陈小学的记忆里只为一件事耿耿于怀了很久。这件事其实只与一位老师有关。老师叫高克信,教语文的,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听说他是大学生,因为出身不好(家里地主成分),所以教小学;也因为出身不好,娶了一个矮小女人做媳妇。高老师英俊高大,却娶了侏儒,在世人眼里,算一道风景。1976年1月8日,天气阴冷。上午头节课下后,我去操场玩耍,看见地上铺了两张条形白纸,高老师正在欣赏,他看见我,问:“认得全么?”我就念起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问:“又批斗谁呀?”那年头批斗人是常态。他笑道:“你妈!”我脑海轰地一下,却没有多想,以为老师开玩笑呢。那天中午放学回家,没有看见我妈,右眼跳得厉害。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直飘雪花。听说周总理逝世了,天地同悲吗?我回到家,我妈睡在炕上,全家人都在,父亲也回来了,守着我妈,怕她想不开。我联想到了高老师的话,一个人跑了出去,望着上陈小学所在的方向,泪眼婆娑,屈辱难当。我妈一定被批斗了。那一刻只恨了一个人,那就是高老师。从那天开始,看见高老师,我公然昂头挺胸,不理睬他。因为恨他,也恨母校了,真想逃离了这所学校。我甚至恨那个操场。此恨没有来由,却难排解,二十多年里,每次回家路过上陈小学,没有过一次走近母校的欲望或冲动。
2006年春,陪木南等朋友回故乡,路过母校时我指说了一下,木南要拍照,我才第一次走进了母校。与当年不同的也只是多了一道围墙、修了一个门楼而已。那天是个周日,门开着,门里悄无声息。照了几张像,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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