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滋味 支持她，永葆少女感 □明前茶

老乔至今还记得，妻子凌一川30岁生日那天，执意要换上藕荷色的汉服出席亲友为她办的生日宴时，两人发生的微妙争执。按老乔的想法，凌一川作为外企财务主管，4岁女童的妈妈，受过高等教育的贤惠媳妇，这会儿不是应该穿一身利落娴雅的白衬衣加窄身裙，好方便招待从婆婆到婶母，从闺密到一众孩童的众多宾客么？30岁的女人，过完这个生日就正式步入上有老下有小的熟年了，怎能换一身飘飘冉冉不食人间烟火的汉服，宽袍广袖，衣带当风，犹如赖在穿越美梦中的少女？奇怪的是，这一天，老乔无法说服妻子，30岁将至，一川仿佛不是原来的一川了，她坚持说，不穿汉服，她就不去生日宴了。她是主角，她还不能说了算？

老乔很忐忑，生日宴上还有那么多六七十岁的长辈，他们将以怎样诧异的目光，看待这奇异的、电视剧女主角一样的打扮？

老乔没有想到，凌一川生日当天的出场，倒引得一片喝彩声。她盘起发髻，插上一小束茉莉花，脚穿软底布鞋，慵懒轻悄的步履让汉服上幽淡的睡莲花，仿佛在生发暗香。一川的两位年长闺密，这次也穿上汉服莅临聚会，一位穿白色汉服，袍摆上绘有疏疏朗朗几枝石榴花；另一位穿青莲色汉服，绣着平平展展的菱叶。她俩加上一川，成为聚会中最受欢迎的人，连老乔的老娘也拉着她们合影，老太太感慨道:要是年轻20岁，我也要这样穿得舒舒徐徐，沏茶，郊游，看展，拍照，好好儿享受年轻时光。一年到头都是工作，一天到晚都是柴米油盐、娃儿功课，够多寡淡贫乏啊，你们这么一穿，就像枯槁冬景中开出一枝新花，中年妇人中跑出一位少女，就是让人眼前一亮，心生欢喜。

婆婆能这么说，逗得一川都以袍袖遮脸，笑得眼儿弯弯。老乔注意到，有趣的事发生了:自从一川穿上汉服，人人把她当闺阁大小姐看待，茶递到手里，水果盘递到跟前，一川刚说要为长辈们吹笛子助兴，早有人把擦拭得泛出幽光的笛子递来，又有人远远地搬去鼓凳，引一川过去坐下。引座的人说：“一川姐姐，无须使力，低低地吹来就行，笛子越低，听得越动人。”

一川姐姐？老乔听了暗笑，这位远亲，七拐八弯算起来，是外甥辈，向来喊一川阿姨的，这会儿竟错了辈分。而此刻，一川确也是无忧无虑的吹笛少女，她带着一点期待、一点嗔怪款款扫视众人，谈笑声忽然止歇，众人凝神静气，听她吹起了《春江花月夜》。

老乔忽然想起诗人好友写在微博上的话:为人妻母，最怕完全失去了少女的随心所欲、轻灵妩媚之气。日子不该过瓢了，像老丝瓜一样只剩筋络和种子，只剩挣钱攒钱和无边责任，应该如刚长出的鲜嫩小丝瓜一样，充满希望与灵性。因此，母亲们、妻子们，在漫长岁月中也应该有一些少女般的日子，帮她们过滤掉人近中年的萧索与疑虑。

此时此刻，老乔也在追忆和展望，哪些日子、哪些活动，可以帮助一川摆脱老丝瓜一般的生活：

他记得一川喜欢旋转木马，喜欢戴上头盔享受卡丁车上的碰撞、突围和尖叫；

他记得一川喜欢夹娃娃，经常打着闺女要玩的旗号，蹲在商场中庭的夹娃娃机前不走，非要享受把小怪兽娃娃一个个夹出来的欢喜，直到老板出来告饶；

他记得每个香椿季、槐花季、紫藤季，一川都要用花叶来做喷香的油炸天妇罗。她将以此为由邀请朋友来聚会，让他们带上毛笔和宣纸，喝完酒、吃完天妇罗，每个人用毛笔写家书一份，送给最难开口说软话的那个人……

老乔忽然明白，明白一川想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这些活动中充满少女心性的、雀跃欣喜的瞬间，摆脱了一名准中年女性老成持重、心如止水的生活的瞬间。

他忽然意识到，所谓贴心之意，难道不是鼓励一川去发现这些瞬间，享受这些瞬间么？因为对已经成家立业的女性来说，忽如其来的少女心性，就像竹梢上滑动、滴落的一颗清露，发出清泠泠的一声响。这声响，令她恍然知晓自我二字的存在，也是她获得安抚与照拂，进而有勇气走那责任的长途的缘由。

作为伴侣，他的责任，无非是包容并鼓励她，从人生的初夏到人生的晚秋，某些瞬间，依旧留存少女心，好像春天再度照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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