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人情 乡间时光 梁先
前段时间,我和妈妈一起回老家。
常回老家的妈妈一路上便与我说村里的变化:大坡通了水泥路,癸酉坪通了水泥路,汉英家里也通了水泥路……听说都是国家出钱帮铺的。末了,她很朴实地赞了一句:诶,国家真是好呀。
汉英家我知道,她与我们不同村,上世纪80年代,率先把家从村民集居地搬出来,独门独户地建在了大山脚下。
从前年纪小,脚力有限,觉得她家离我们家很远,沿着狭窄的田垄,上坡下坡,还要越过一道山涧水,周围又无其他住户,沿着山脚往里稍稍深入些,就是没有人烟的深山了,简直与世隔绝一般,似乎是为聚居于相对空旷村落又喜热闹的村民所不屑的。
回到家,便叫妈妈和我一起去汉英家走走。从公路延伸之处,果然铺了一条能通车的水泥路。新铺的路要经过我们家的自留地,爸妈当年种下的梅子树、苦楝树、竹、芭蕉都还在,依稀还能辨认是旧时相识,只是枝枝丫丫都透着沧桑之意。从前觉得遥远的路途,不过十来分钟就走到了。
汉英正在门前的菜地上忙着。我远远地叫她一声,她直起身应了声,却没认出我和妈妈来。我自报家门,她又认真地看了看,终于认出来了,很热情地高声回应着,向我们走过来。
“呀,原来是美清和阿先啊。”走近了,她上下地端详着,叹道:“你和你阿妈都不会老。”
妈妈耳背,这一句却听得真切,很开心地笑。
汉英领着我们往她家走,亲热地说:“走,进屋吃粥。”
她在上世纪80年代建的青砖瓦屋旁,又新盖了二层水泥楼。一旧一新的房子,皆背靠着青山,门前敞亮,视野无阻无隔地延展向田野远山。屋子门前和旁边都是菜地,一园绿油油的菜蔬。
院子里静悄悄的,后山传来布谷鸟的声声叫唤。
我夸赞她的家位置好,空气好,视野好。她对我的夸赞照单全收,骄傲地说:“那是,夏天尤其好,根本不用风扇空调,下半夜还要盖棉被。”
我与她倾谈:“儿女都在哪里工作?有孙儿几个?多大了?”
她一一地答了,然后指指二楼,语气是自足的:“喏,大孙儿读高一了,正在上网课呢。小的孙女也11岁了,也在上网课。”
汉英年纪比妈妈小一些,是同一辈分的人,今年也应该接近七十了吧。她个子矮小,待人和气,自打我记事以来,就一直待在村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耕田、种地。岁月和长期劳作,并没有在她脸上刻下太深的印痕。换作从前,这样清冷闭塞的生活是我所无法理解和接受的。然而眼下,坐在她家的小院,面对着山野,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阴,重新审视和思索人生的意义时,忽然觉得就如此度过一生,也是好的。
从汉英家出来,意犹未尽,又和妈妈往癸酉坪去。
癸酉坪就在我们村子的正对面,与我们家遥相呼应。
从前,到癸酉坪去有两条路。一条是越过门前的山溪,沿着山脚一直走,转一个大弯就到了。另一条路仍需越过山溪,绕过两个田垌,抬眼看到两口大水井,还得再爬一段长坡才到。第一条路较大,能走拖拉机,第二条路是田垄,弯弯曲曲,仅容一人通过。
我们走的是大路,如妈妈所说,铺了水泥,蜿蜒地通往那个被绿树所掩映的宁静村庄。
我记得,在我的童年时候,癸酉坪一村人的饮用水皆出自于屋底下的那两口大水井。水井的上方,茂密的杂树和竹林遮天蔽日,夏日里极荫凉。我喜欢这两口井,因这是我们村所没有的。他们的家门前,有翠竹林,有高大的黑榄树,有龙眼树,有柚子树,有硕果累累的杨桃树,也是我们村所没有的,很令人羡慕。
村口往左,是一个狭长的山谷,与癸酉坪同名,叫癸酉洼。谷底被勤劳的村民开采成一畦畦山地,种上木薯、红薯、粟等作物,由于山高林密,常常为野猪所破坏。癸酉洼水草丰美,也是我们童年经常放牛的地方。把牛往山上一赶,我们在谷底的坪地上守着,不让它们下来吃作物就行了。那些山谷中漫长的放牛时光,我通常独自埋头于阅读。山中总是有风,风送来松涛声,松涛声又惊动山鸟声声叫唤,山谷中回声荡漾。这样的时光,我也很怀念。
正沉湎于回忆中,我们已来到了村口。
映入眼帘的,是那些愈发茂盛的黑榄树、翠竹和龙眼树。黑榄树长得尤其好,树皮灰褐,主干挺直,枝丫苍劲。算一算,它们至少已有百岁,称得上古树了。从前每年一到采摘黑榄的季节,全村的人就像过节。年轻力壮的负责爬树采摘,妇人们负责把树下方圆至少五十米的杂草清除干净,小孩子们眼神好,就负责捡拾打落地上的黑榄。如今树下荒草遍布,连同通向水井的小径也已为杂草所掩盖——村民早已接通了自来水,挑水爬坡已成历史。
午后的村子阒寂无人。正疑惑间,前面的院落,有了鸡狗走动的声息,廊下晾挂着一串串金色的玉米,屋檐下一排朱顶红,开败了的剑花还保持着挺立的姿势。妈妈细心,说这户人家孩子还小,“你看晾的衣服一半是小孩的,喔,还有老人的。”
一大一小两只黄狗听到人声,从院落里迎出来。大概看着我们还面善,以鼻子嗅闻几下,又跫回去了。
虽然未遇见故人,然而得以窥见那些我曾经如此熟悉的乡间生活气息,我感到安慰,就此原路折返。
癸酉坪的癸酉二字是我根据乡音写出来的,确切的村名是桂游还是别的什么读音相同的字眼,不得而知。问妈妈,她也搞不清楚,犹疑不定地说:是不是桂友?
癸酉是纪年,是时间;桂游是态度,是生活;桂友是村风,是美德。且不管是癸酉、桂游还是桂友,最早从别处移居于此地的村民,必然是怀着美好的憧憬为自己的家园郑重定下名字。
愿家园宁静,岁月安然,愿始终有人为故乡守望。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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