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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茶淡饭里 流转着两代人的时运

澎湃新闻 2020-05-19 09:25 大字

一家开在农村的小饭馆,延续了矿工父亲的职业生涯,也给一家人带来了物质和精神上的满足。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父亲对土地的依恋成了一种“枷锁”,因为“走不出”这片土地,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生活,也成了昔日辉煌。

爆发冲突那晚,父亲抓着矿痞混混的头儿,一把掼住黄毛的头发,那人的脸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父亲的手臂也被酒瓶碎片划伤,血流如注,其他人退散在三米开外,忌惮又愤怒。面对这群混混,在村人面前受够议论,在大伯面前无形被比较的父亲,生出少见的豪情和狠劲,抓着黄毛冷冷地对其他混混说:“付钱,赔偿,放人。”说完就拖着黄毛拖进了柴房,亲自守着他。

1

食堂方向传来阵阵喧哗,锅碗瓢盆发出的脆响,让听了两个学期的肖强依旧觉得陌生,虽然就餐的钟声每天准时响起,但少年却从未融入过那片热闹。

肖强闻着飘来的菜香,在不合身的起球毛衣下,他那小小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猛吸了一次鼻子后,就很快垂下眼睑,继续低头翻找着自己的干粮。

庆幸的是,肖强现今可以守候在矿部小学门口,等待一份像样的营养午餐了。

三年A班老师办公室里,肖湘江这位经验丰富的采煤老班长此刻在儿子的班主任面前全然没了井下教育徒弟的霸气,只是频频点头,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聆听着这位小他10岁的年轻女老师的提醒:

“我说孩子爸爸,孩子长久以来一直吃干粮当午餐,这能行吗?怪不得会突然晕倒。”

“李老师,对不起,是我的疏忽。”

“唉,你也不上心,光顾着赚钱了……”剩下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像突然中断的电影一样没了下文。

“不管怎么样,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干粮是无论如何不行的。”老师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悠长的调子直抵心底。

对面的肖强没说话,只是不住地单手抹着微微发红的眼睛,黑黢黢的炭粉被将落未落的泪水糊得满脸都是深浅不一的污渍,肖湘江有点不好意思,向老师不停致歉并道谢,承诺会让儿子吃上营养放心的午餐。

打那以后,每天中午十二点,父子俩就会双双出现在校门口,里面的儿子透过门栏的缝隙接过外头父亲递过来的网兜,兜里是一个镀锌的饭盒,在满目漆黑的煤堆旁,闪出略带刺眼的光,在很长一段时日的寒冬里,那拎在手里沉甸甸的饭盒总会给饥肠辘辘的少年以太阳般的踏实感。

肖湘江把自己的班中餐省下来给了儿子,矿工属于重劳力,下井前太阳还未升起,上井后月亮已经挂了半宿,浑身的骨头酸疼不止,仿佛被人用小锤细细锤过一遍的感觉,像是重新活过一世。当肖强第一次怀着郑重的心情打开盒盖,顿时就被吸引了。

油汪汪的辣椒似乎还保持着该有的新鲜翠绿,切成斜条状挤在略显局促的隔间里,底下铺陈着厚厚的肉片,大多被炒至焦黄,泛着豉油的醇香,间杂着辣椒的冲鼻辛味,让味道不再呆板,而是多了一份山野之外的跳脱,有心的厨师还适量添加了空心菜碎。另居饭盒一隅,几粒豆豉把蔬菜的清香完全激发,和热辣的荤菜形成巧妙的对比,让人胃口大开。

一筷子挑起,辣椒炒肉的汤汁和米饭相互融合,变成不起眼的暗黄,吃一口,就有过年才体会得到的丰腴。肖强一口接一口,毫不停顿,只上个厕所的工夫,提在手里的饭盒网兜就变得轻飘飘的了。

朔风呼啸,那头的父亲肖湘江看着儿子吃得香,开心地笑了:“慢点吃,爸爸吃过了。”傻傻的少年天真地相信了,所以毫无负累,权当没听见,丰美的班中餐,把这个麻杆一样的瘦学生的魂儿都勾走了。每次这时,父亲总是慢慢地不再微笑,脸上带上了忧伤的愧疚。

这是肖湘江从福建前线退伍后的事了,回乡后经人介绍,和三四个村子的七八十号青壮年搭着羚羊大卡来到了这山沟沟里的“斗笠山煤矿”。

 

放下钢枪,扛上风镐,是为了供三个孩子读书。

在卡车上,所有的青年都默不作声,忧心困惑着五千米的地底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肖湘江却没有想这些,只是急切地拉着人事科王主任,一遍又一遍问着工资的事情。坐他对面的王主任是个精瘦的汉子,喜抽烟,大嗓门,呛人的旱烟气随着骂娘的声音互相交杂:“你们想个啥呢?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看来跟煤炭处不到一块去。”

没人回答,全部都低下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有几声轻咳也很快归于沉寂。这时,肖湘江凑上去给这位老矿工出身的“干部”点烟,对方极为受用,于是肖湘江抛出了自己的一个问题:“矿上工资最高多少?支持加班吗?”对面的王主任咧嘴一笑,那满口的牙齿不算白,甚至带点烟熏的灰黄,但依旧比古铜的肤色要亮眼,他笑着回答:“能者多劳,煤炭就是矿工的脸面,你跟它亲热,它就给你好脸色。”末了,还补上一句,“饭菜可是一绝呢。”

彼时,肖湘江根本没有注意末尾一句,光顾着欣喜优厚的工资待遇,当第一天下井后,他才发现这个黑暗的世界对他们这群新来矿工的态度并不友好。在老班长的带领下,肖湘江奋力地掀动手中的铁锹,在三泡尿过后,全班的人席地而坐,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很快就有了答案,一辆手拉车顺着坑洼的不平路慢慢推过来,推车的人系着一条早已看不出白色的围裙,像医院里的大夫。“奇怪,这里怎么会有大夫?”肖湘江没反应过来。

“大夫”模样的人弯腰,从车的内档里拿出一个个盒子,这时一股饭菜的香味飘荡出来,新矿工们才明白,原来“大夫”是食堂的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煤炭工业经济飞速发展的兴旺时期,全国各地大小煤矿一律全力采煤,以支持经济建设,矿工因此不得不超负荷工作,繁忙到甚至一天只能在下井前吃一顿饭。但六七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让很多人一头栽倒在煤堆旁,上级把这类情况反应后,决定增设送饭人员,矿工的午饭,也被形象地称为“班中餐”。

2

姆妈说,处世做人要实心,烧饭添柴得空心,平淡好味道,不仅是一顿饭,也是一辈子。

姆妈跟肖强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冬天,湖南的隆冬到处滴水成冰,往日潮湿的角落旮旯更是冻得如坠冰窖,连穿三件棉衣也不顶用。但在厨房的火灶旁,平日畏缩在袖管里的小手就可以伸出来了,灶台上是赤红的煤球,肖强搬了一张小马扎坐下,面前的炉膛里火苗四起,随着姆妈把一块干柴投入炉膛里,连带的半束秸秆被烧得“哔哔啵啵”,发出爆裂的声音,炉灶里的火苗因此更旺了。夜晚的幽暗如同无边的舞台,橘红色的精灵不断变幻着舞蹈的形状。

灶台上就在此时升起了猪油的醇香,姆妈用笊篱捞起了油渣,单独盛放,用左手捻起一撮盐,双指摩擦,那盐粒就像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透亮的结晶点缀其中,显得朴实无华,有一种不规则的素美。肥美的油渣,对干瘦的父亲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矿上退下来后,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念念不忘那班中餐的饭盒里,星星点点的油渣,在翻来拨弄间,习惯了在口里爆汁却酥脆的味道,姆妈为了还原矿上的味道,在厨房的窗边燃起一灶旺火,肖强蹲在一旁看着,空气带上了流动的质感,烟雾和热流连同亮亮的太阳熏得母子俩时不时轻咳两声。

肖强听得锅子里的声响一点点归于沉寂,耐不住性子,离了家找伙伴刚子爬山采野果去了。

当姆妈把目光投向窗外暮色笼罩的山丘时,肖强畅快的笑声和猪油渣浓烈的油香同时到来。全家人围炉夜话的时候,外面的雪正下得紧,刚吃过饭,肖湘江和儿子依旧忍不住伸手去抓那半碗油渣,满口留香间,姆妈的脸一点点板正起来。

“俩馋鬼,我在炼渣的时候你们俩鬼影都没看见一个,现在倒是吃得最勤快,也不怕肚子里长虫。”

肖强不依:“又不是没有,伙房(厨房)里大半锅呢,够咱家吃十天半月的。”

姆妈的脸更加拉长了,训诫到:“谁说的?那是用来开饭店做生意的食材。”

1987年,在黑黝黝的煤炭堆里刨了十几年的食后,肖湘江因为腰椎问题选择了提前病退。在矿部医院出具的诊断书上,“建议病退”四个大字仿佛要从肖湘江的生活里蹦出来一样,这让他十分泄气,虽然想去找领导理论,但是在妻子的劝解下,总算是骂骂咧咧地领了一笔赔偿金,提前办了病退。

这位勉强还称得上年富力强的矿工,还不想过早待在家里养老,更不愿意和后村东头的老大爷们互相吹牛聊天。家里的债务尚未全部还清,普通工人的退休工资在这样一个五口之家面前,未免显得太过单薄。

夫妻二人合计了几宿,同村人只看见连续几个星期他们结伴搭着邻里去镇上办事的砖车、驴车,甚至是拖拉机,每天灰扑扑地来回。旁人问他们,也不答,只说“找事做。”

一个月过去,两人不但一分工钱没有带回来,反而扛回来一堆黄沙水泥,锅碗瓢盆。等到肖强三姊妹从斗笠山矿部小学和其它两所乡镇小学回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他们惊异地发现,一块“微利饭店”的木牌颤悠悠地挂上了篱笆院头,整个场地净水泼地,黄土垫道,再用青砖铺路,一路延伸到大门敞开的堂屋,原先杂物堆积的地方,已经摆上了好几桌二手台椅。

当第一缕炊烟升起的时候,那粗大的烟囱喷出的硕大的烟柱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虽然规模和乡镇上的一般饭店还有差距,但这已经是夫妻俩所能负担的最高成本了。为此,他们又要多还一年的债。妹妹还小,不明白,拖着鼻涕问肖强哥哥。其实肖强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作为二哥,他在妹妹面前,一定要树立威严。所以他略微蹙眉,就说了一句:“伢老倌差不多要多挖一年媒才能赚回来。”

附近的人感慨肖家显出的新气象,尤其是从早到晚不绝的炊烟,更显示出这方圆三十里,斗笠山煤矿全矿范围里唯一一家饭店的红火热闹。肖强这下睡得更晚了,家里穷,暂且请不起帮工,所以男孩子都要帮忙洗碗,说是碗,其实是和矿上配发的班中餐饭盒别无不同。

轮班的矿工陆续顺着日头早晚爬出矿井,肖湘江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看着自己走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小路,从矿上回宿舍的工人有说有笑,嘴里叼着廉价香烟,勾肩搭背走进了这间小院。有时候是熟悉的人,大家见了面,总是默契地笑笑,打个招呼。如果是徒弟,肖湘江会在擦桌抹凳的空闲之余,和徒弟聊上几句。得知阿全最近要结婚了,作为师傅的肖湘江严肃地对阿全说:“听说了,姑娘人很好,你可别辜负人家。”

年轻的小伙子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就急急地回辩:“怎么会?我捧(宠)她还来不及呢。”阿全似乎很害羞,不愿意多聊,眸子里的光倒是闪闪的,让肖湘江估量起了儿女们的婚事,虽然时日还长。

“阿全,你的面来啦,尝尝师娘的手艺咋样?”一海碗的鸡蛋面被端上来,海海漫漫似乎要溢出来。

“谢谢师娘……”阿全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连汤也见了底,随着一声悠长响亮的饱嗝,阿全伸手进口袋。一双手按住了掏钱的口袋:“傻小子,以后要新媳妇儿给你煮面条呀,都快当新郎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让你掏钱。”肖湘江笑笑说,“徒弟吃师娘做的饭,那是最好了,就当给你祛祛寒吧,知道婚礼上要钱得紧呢,一碗面不算什么。”

这些,肖强都不知道,还是去阿全哥家里吃喜酒的时候,阿全哥拉着肖强的小手说的,话语里的宠溺就是当日师傅对徒弟的关照。

很多个夜里,总有下班的矿工来到这家小小的“微利饭店”,点上几样小菜,一瓶酒,或者是一碗面,要是遇上发工资的阔绰日子,那几天吃火锅的就会多上那么几桌,姆妈和父亲的脸上就会显出舒展的笑。不管怎么样,这家小小的饭店,靠着大家的来往,在煤矿的世界里扎下了根。

劳累的晚上,孩子总是先于父母上床。但寒暑假三兄妹很少能够出门玩耍了,家里的杂活繁重,从早到晚的忙碌让肖强盼望着床和枕头。在闭上眼睛的时候,迷糊间,这个少年似乎看见父亲又在五千米的地底挥镐不止,他用铲子一下把半筐煤块丢进了极速转动的煤溜子,但是矿坑的积水太多,脚一滑,跌向了发出尖厉怪啸的煤溜子。那一刻,肖强的心脏好像遭受了一记重击,一种无能为力的情绪笼罩了作为旁观者的孩子。直到所有的景象在一瞬间消失,是推门的声音,还有厨房里翻滚的碱水面特有的味道,小麦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肖强安下心来,知道父亲一直都在,不是挖煤,而是刚和面回来。这种谷物的气息,让农家出生的肖强感到一阵心安。

3

九十年代末是微利饭店的黄金时代,为了把饭店事业发扬光大,小妹在初中毕业后就留在了家中,帮衬着父母,主要是算账和核对食材数目,偶尔帮忙打下手。可肖强在私底下和小妹聊天,才知道小妹并不情愿这样:

“哥,我想继续读书,可爸不让,非让我回来。”

“怎么?”

“老师说,只要坚持读下去,总能走出山旮旯的,学长学姐就在大城市里,他们回来过,讲的话我虽然很陌生,但是让我很兴奋。”

肖强看到小妹的眼神从光亮到黯淡,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不知如何去安慰她,他知道父亲的脾气,生于斯,死于斯,家乡永远不会亏待自己人,哪犯得着去大城市闯荡?不说别的,挖煤就挖了大半辈子,曾经那些不幸罹难的工友们,就永远的留在了家乡的这方土地上。

少年没有做声,只是看着妹妹,脸上露出忧郁的神情,就像当初父亲送班中餐给他吃看着他一样神似。忽然,他看见小妹的嘴唇上裂着几道小口子,想起了什么似的,掏出了一个稀罕玩意,故作神秘。

“妹妹闭眼,张嘴。”语气不容置疑。

“什么呀哥,这么神秘。”

“嗯,好甜,好吃。”

“好吃吧?巧克力味的,这是小宇堂哥从城里的家那边带给我的。”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城市,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兄妹俩潜意识里共同的向往。

但是肖强还是不敢贸然劝说父亲改变主意,他只能好言抚慰小妹,答应会跟父亲商量。

而对于父亲来说,最高兴的,则是更换招牌那天,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值得投入精力了——

正是暑假的日子,父亲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晌午才回来,当他从一辆小货车上跳下的时候,食客和村民这才发现,不算窄小的车厢里还坐着一群穿红着绿的人,小妹说,像是从戏里走出里的人儿似的。大家这才发现车门外侧印有的“龙翔花鼓戏团”的字样,他们是镇上最有名的戏团,要价最高,一般给政府企业挂牌演出助兴,出现在这个毗邻煤城的小地方实属罕见。

穿红着绿的唱戏人们被当做客人请进堂屋吃酒解乏,领头的人有点过意不去,带了几个人帮忙卸下一块大匾,由四个精壮后生小心抬着,细腻的木质纹理让好奇的肖强凑上去摸一摸,触手温润生凉,尤其吸引人眼球的,是中央刻的四个大字“振兴饭店”,听抬的人小声议论,这可是花了百余块钱专门定制的呢,这番话传到闲暇的村人耳中,立刻就变成了几百。预备中午进行换牌仪式的阵仗在这个山村与煤矿交界的地方引起了不小的动静,很多人都来看热闹,肖强看着父亲笑眯眯的,招呼客人们就坐,厨房里烧茶待客的壶久久地冒着沸腾的咕嘟声。

 

祝贺的话一句接一句,在来客的喧哗中,肖强想起小学的时候,独自坐在教室里啃冷面饼的时日,也是同样的热闹,只不过主角不再是同学,而是自家了。

姆妈看着父亲身上迸发出年轻人的灵敏,亲手把旧的牌匾替换,当撤去梯子的时候,那块方正朴质的“振兴饭店”新招牌就稳当地挂在了上面。

“孩子他爸,这怕是不便宜吧?”姆妈努努嘴,一脸嗔怪。

“百八十块钱而已,价格不算贵。”父亲笑眯眯的。

姆妈有点讷讷地嘀咕:“也不算便宜啊。”

蚊蝇似低微的嘀咕父亲没有听到,只完全沉浸在挂牌后的喜悦里,站在“振兴饭店”四个大字下,也不管别人戏谑,只是傻傻地笑,当然,更多的人是“啧啧”的称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遇上改革开放,先一步走在大众前列的人,都吮吸到了新时代的红利。

村里当过老师的沈老先生带头鼓掌,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沈老笑起来:“从“微利”到”振兴”,这也是你们一家的脱贫崛起呀,这是喜事,大家应该祝贺。

所有人交口称赞,只有满腹怨气的小妹没有出声,低着头在堂屋一侧的桌子上算着各项收支,长长的头发把她清秀的脸庞遮挡大半,只是偶尔抬起头,紧紧蹙着眉头,把视线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正有一群鸟儿飞过。

这时候,肖强忽然想起到应允小妹的承诺了,用商量的口吻对父亲说:“明年我们毕业,要去长沙实习,可以带妹妹一起吗?”

正在兴头上的父亲脸色猛得一垮,坚定地回绝,“不行,正是关键时期,算账没她不行,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

这一大声反驳,多少破坏了现场的和谐气氛,三妹和不少客人都看向两人,肖强横下心来,大声嚷嚷道:“这饭店能开一辈子吗?三妹这么年轻,你年轻的时候不也去过沿海城市闯荡吗?”

肖湘江觉得儿子的顶撞太不像话,更让他失了面子和威严,面色铁青,一拍桌子道:“学会顶嘴了是吧?老子的事情要你来管,我说能开下去就一定能。”

众人一看火药味浓厚,连忙帮着打圆场,隔开父子两人,只有小妹的神情更加落寞,长期和父亲相处,她清楚父亲的脾气,在晚上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跟哥哥肖强说:“爸的脾气太顽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4

人丁兴旺的家族在当地来说,就是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枝丫繁多,伸向八方,这当中的典型就是肖强的大伯。

姆妈告诉肖强,当年村里有五个当兵的名额,家族占据了一个,但是同辈的年轻人却有两人,便是肖强的大伯和父亲。热血勇武的军旅生涯谁都想体验,大多数男孩子心中都有着一个军人梦,这个名额像一座大山,横亘在娭毑和嗲嗲的面前。大人们发愁,不知道如何取舍,小辈们沉默,谁也不愿伤了和气。但谁都看得出来,大伯和父亲都很渴望去当兵,这在当时,是一个难以取舍的命题。

虽说父母总偏心小的孩子,但在两人到了该读书的年纪的时候,由于家里经济拮据,暂时只能让一个人读书,所以就优先让大伯去读书,父亲留在家中帮着娭毑料理家事,直到一年过后,家里条件有了好转,才把父亲送进了小学的课堂。这件事,一直让平素偏心幼仔的娭毑心有愧疚,所以二老决定,既然小时候父亲让了大伯先去读书,那这次大伯就让父亲去当兵,也算扯平了。

全程,为了让大伯不闹,二老没有告诉他,直到运兵的汽车开到村口,大伯才发现自己不但跟当兵无缘,父母也把他蒙在了鼓里,这让自尊心极强的大伯接受不了,和嗲嗲大闹一场,在读完初中后,就去了一所技校。因为在校表现良好,大伯被推荐到省会城市就业,也算是勉强在大城市里扎下根了。

1999年,大伯回乡的时候,已经是纺织厂的一名主管了,在离家的五年里,谁也不知道大伯一个人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当他牵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进到家门的时候,年迈的二老抬起头看了一眼。五年过去,很多误会都已经随着时间风化了,很默契的,双方谁也没提当年的事。大伯事后承认,回来,是为了证明即便不去当兵,自己也绝不会比小弟(父亲)差。

二老毕竟已经年迈,很快就只能躺在床上了,在那段时间里,一直都是父亲和大伯两人轮番伺候。那时候肖强还小,对这段时光没有印象,还是旁人告诉的,等到肖强开蒙的时候,两兄弟已经和好如初了。想来,一定是弥留之际的老人嘱咐了两兄弟,手足情,不可弃。

二老百年过后,两兄弟一个在家乡,一个在异乡。

2001年的时候,大伯正式组建了家庭,孩子,妻子,房子都齐活了,他成了家乡“走出去”的“典型”。反观父亲,借着一家自营的土气饭店,和一家五口人挤在一个院落里,未免太寒碜,在城里结婚的宴会上,姆妈作为代表去贺喜(父亲不好意思去),回来后啧啧称赞,这让父亲听了很不是滋味。

下半年的时候,父亲的振兴饭店遇到了“振兴路上的绊脚石”。村里人议论纷纷,要看父亲如何收场。

父亲病退前的斗笠山煤矿也开始走下坡路,因为资源有了枯竭的苗头,工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像早熟的麦子,尚未长成,就被收割,许多有经验的老工人被迫转行跳槽,顶替的大多都是外地的年轻人。煤矿打着“夸大宣传”的擦边球半引诱半吸引不明缘由的人来到这里,一时间,各地的人汇聚在一起,讲狠,斗殴等事时有发生,再也没有老乡结伴打工时候的互相扶助了。

 

有一天晚上,预备打烊的时候来了一伙矿上的年轻人,歪戴着矿帽,互相勾肩搭背,个别人嘴里骂骂咧咧。这伙人说话极不客气,一上来摆出阔少的做派,指使父亲上好酒好菜,一顿杯盘狼藉过后,为首的黄毛根本没有买单的意思,其他人则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闹哄哄地往外走,一直忍无可忍的父亲要求他们买单,被那群年轻人嘲讽辱骂。姆妈抱着父亲说算了算了,和气生财。但遭受了侮辱的父亲在上菜的时候就几次被挑衅,再想起大伯在省城混得如鱼得水,到了自己这,还要被人吃“霸王餐”,立马咽不下这口气。

爆发冲突那晚,父亲抓着矿痞混混的头儿,一把掼住黄毛的头发,那人的脸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父亲的手臂也被酒瓶碎片划伤,血流如注,其他人退散在三米开外,忌惮又愤怒。面对这群混混,在村人面前受够议论,在大伯面前无形被比较的父亲生出少见的豪情和狠劲,抓着黄毛冷冷地对其他混混说:“付钱,赔偿,放人。”说完就拖着黄毛拖进了柴房,亲自守着他。

两个小时候,黄毛手下的小弟凑了一笔钱给父亲,这才把他放走,父亲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对方还想放狠话,但是被父亲震慑住了,赶忙离开,面对满院的狼藉,站在破烂的桌椅和踢翻的锅炉边,这个留在故乡的中年人,第一次觉得生活过得“有点困难”。

5

直到今日,肖强都对小妹怀着愧疚,高中毕业的时候,前往长沙实习,他还是没能让父亲改变主意。

倚靠煤矿产业为生的“振兴饭店”日子越发艰难起来。政府对采矿行业的严格管控使得包括斗笠山煤矿在内的不少中小型煤矿关闭。

人少了,生意就淡了,现在的村里人大多以老人为主,年轻人都在外拼搏闯荡。很多人都信奉这么一句话——“年轻就得折腾,没成功大不了重头再来。”

一路苦撑到2003年,斗笠山煤矿响完了它最后一声炸药爆破声,和它一同落幕的,还有盛极一时的“振兴饭店”。昔日气派的牌匾早已被灰尘所蒙蔽,变得灰扑扑的,和当初被替换下来的“微利饭店”牌匾一样,被村人和时代抛在了后面。

饭店关门大吉后,两个帮工大叔回到家里和儿女团聚,他们的儿女当初在外乡打拼得来了一席之地,现在到了接父母回去享福的时候了。父亲给帮工大叔董伯结算工钱的时候,心情复杂,他看着走出门的董伯,叹了口气,小妹早已不在他身边了,半年前,嫁给了镇上的一位包工头,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2005年的清明节,大伯家衣锦还乡,身为副总经理的他指挥着司机开进了老家的村口,新修的水泥路平平坦坦,早先这里还是一片煤渣路。往日死气沉沉的村落开始散发出不一样的活跃气氛。

衣着体面的大伯跪拜在二老的墓前,拜了又拜。父亲像是不知道大伯归来一样,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无人打扰他,陪伴他的家伙物件依旧没变,人却走了大半。

肖强从后门进来,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父亲沉默不语,忽然觉得这时候的父亲像极了小学时的自己,在同学们组成的热闹中,在时代汇成的喧哗中,父亲从未融入进去,而自己,也才是走出第一步而已。

肖强看见父亲站起来,踱步到“振兴饭店”的牌匾下,面前是下沉的红日,金光收敛,面对余晖背对昏暗,他觉得父亲是一尊老去的守护神。

村东头的土地庙,政府正在计划改建成一座希望小学,用不了多久,那里就将充满孩子们的欢笑。

家乡的模样 | 作者供图

题图 | 图片来自freeimage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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